子夜歌

子夜歌 第75节(1 / 2)

谢韫珠一直以夫家是将门为傲,她无数次和姐妹们炫耀王家战功赫赫、守家卫国,骨子里留着顶天立地的血。现在这一切在她脸上重重扇了个巴掌,打得她头晕目眩,信仰崩塌。

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真的?

然而现实根本没给她留时间低落,外面的厮杀声从早持续到晚,从城墙上抬下来的伤员一日比一日多。更可怕的是万景的人就像感受不到疲惫一样,前赴后继往城墙上爬,箭矢打在他们身上毫无杀伤力,就连被从城墙上推落,他们站起来拍拍土,还能继续进攻。

这是一群不死不伤的怪物,城墙上所有士兵心里都浮起这个念头,恐慌逐渐在广陵城中蔓延。

谢玖兮不相信世界上有杀不死的怪物,神仙尚且会消亡,何况凡人呢?她注意到攻城的士兵被她的符纸打中后会受伤甚至死亡,这是不是说明,凡人的武器伤不到他们,但法术可以?

谢玖兮试图研究一个杀敌阵法,然而她没想到,最先被恐慌击溃的不是城中百姓,不是谢家女眷,而是刘延父子。

“你想要献降?”

刘于穆接触到谢韫玉的眼睛,有些躲闪,但还是说道:“二娘,我父母原本不满你的身份,我们经历了多少周折才终于走到这一步。我真的很喜欢你,做梦都想和你长相厮守、生儿育女,所以我们绝不能死在这里。万景无非是被皇帝说配不上王谢门第,气不过而已,你四妹妹是天下闻名的美人,我们将你四妹献……许配给他,一定能让他退兵。”

谢韫玉怔怔看着他,好一段时间觉得她不认识面前这个人:“敬尚,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是彭城刘氏之子,岂可做献城投降之事?”

刘于穆像是被刺激到,突然激动道:“北魏占领彭城,杀了我们多少族人?薛安都能投降,我为何不能?我们彭城刘氏没多少传人了,我绝不能死在这里。万景说了投降不杀,如果抵抗会屠尽全城。我是为了全城百姓,我是为了大局!”

“二娘!”刘于穆紧紧握住谢蕴玉肩膀,双目赤红道,“反正你和你四妹感情不好。听说她眼高于顶,给了你不少气受,送她出去正好给你出气!只要献出她,我们就能长相厮守了!”

作者有话说:

梁自近岁以来,权幸用事,割剥齐民,以供嗜欲。如曰不然,公等试观:今日国家池苑,王公第宅,僧尼寺塔;及在位庶僚,姬姜百室,仆从数千,不耕不织,锦衣玉食;不夺百姓,从何得之!

——《资治通鉴》

第77章 女公子

刘于穆说完,脸上猛地被扇了个巴掌。谢韫玉用的力气那么大,刘于穆的头重重歪向另一侧,脸颊立马红肿起来。

谢韫玉心痛如绞,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她是庶房庶女,不像长姐一样天生光环加身,不像三妹一样有亲娘宠爱,也不像谢玖兮一样自小有全谢府的人心疼。她活得战战兢兢,唯有苦练琴棋书画,费尽心思维持好名声,才能在父亲和祖母那边得一句轻飘飘的“不错”。

但谢韫玉知道,哪怕她做到女德的极致,父亲也更喜欢活泼娇憨的谢韫珠,祖母更喜欢胡作非为的谢玖兮,谢韫玉永远是家里最无足轻重、面目模糊的那个。

这十年,谢府一次又一次告诉她,她争不过。唯独在刘于穆身上谢韫玉感受到自己是重要的,敬尚兄不会像家人那样忽略她,在他这里,谢韫玉才是被偏爱的那个。

这是谢韫玉能找到的最好的出路,她拼尽全力抓着他,从十岁到十七岁,她人生最美好的七年青春都是为了他而存在。这一巴掌打下去的时候,不光打碎了她和刘于穆的感情,同样打碎了她少女时代对幸福的全部期盼。

明明打在刘于穆身上,谢韫玉却哭得无比心痛,她哽咽道:“我和她关系再不好,她也是我妹妹,你算什么东西?”

刘于穆没想过向来百依百顺的谢韫玉竟然能说出这种话,他不可置信道:“二娘,你忘了我们那些海誓山盟了吗?”

“别叫我二娘。”谢韫玉哭得肩膀发颤,后退两步,咬牙说,“刘家门第高,我一介庶女高攀不起。我们的婚事,就此作罢吧。”

刘于穆听后大惊:“二娘你在说什么?再过两天,我们就要成婚了。”

“恕我无法与贪生怕死、不救百姓,还想用我妹妹换太平的人结为夫妻。”谢韫玉转过身体,快步朝亭外走去,“你我今日,恩断义绝,再无关系。”

谢韫玉对着刘于穆时说得绝情,等她跑出凉亭就溃不成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全无仪态可言。谢韫珠正站在院内对谢玖兮说风凉话:“你这样能成吗?”

她说完,意外瞥到谢韫玉,吓了一跳:“二姐?你不是去和敬尚兄商量婚礼事宜么,怎么哭成这样?”

谢六郎在出门之前是个只会吟诗作赋、游山玩水的富贵闲人,因为他太闲了,才会被大伯母安排前来送嫁,没想到在路上遇到了叛军,还被困在广陵城内。

同行三个姐妹都是女子,谢六郎觉得自己有义务担起顶梁柱,当即说道:“二姐,莫非刘家为难你了?虽然如今是战时,许多礼仪不得不从简,那我们也是谢氏,该有的排场绝不能省!二姐你别哭,我这就去找敬尚理论。”

“不用去了。”谢韫玉用力擦干眼泪,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和他的婚事取消了。”

“什么?”院子里三人都大吃一惊,“婚礼取消了?”

“不只是婚礼。”谢韫玉道,“我和他的婚约也完了。”

谢韫珠吃惊地和谢六郎对视一眼,想不懂这是怎么了。她印象中这位庶姐总是装腔作势,处处拿规矩说话,实则功利心太重,并不讨人喜欢。她从没见过谢韫玉哭成这样,还不管不顾要在婚礼前退婚。

要知道,谢韫玉最在乎这桩婚事了,简直把刘于穆当成救命稻草。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她说出这种话?

谢玖兮透过院门,隐约看到一个男子在他们墙外徘徊,踯躅不定,欲言又止,脸上还浮着一个巴掌印。谢玖兮二话不说上前,重重将院门关上。

刘于穆被人打了一巴掌本就挂不住脸面,如今还被谢家拒之门外,他脸上火辣辣的,对谢韫玉残存的丁点愧疚和留恋很快转化为怨恨,愤然离去。

谢玖兮确定外面的人走后,才进屋里问谢韫玉:“二姐,他和你说什么了?”

谢韫玉在自己屋里哭了半晌,在谢韫珠、谢六郎的安慰下已经渐渐平静下来。她漠然地擦去眼泪,深吸一口气道:“他想投降献城,还想将你献给万景,换万景对他们家网开一面。”

谢韫玉说完后,屋里停滞了好一会,谢六郎反应过来,怒冲冲就要去外面找刘于穆算账:“这个混账,这种话他也说得出来!我非打死他不可!”

谢玖兮伸手拉住谢六郎的胳膊,谢六郎激动道:“四妹你别拦我,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活!”

谢玖兮忍无可忍,手臂用力重重将谢六郎甩了回去。谢六郎踉跄好几步,扶住家具才勉强站稳。

谢六郎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谢玖兮,谢玖兮不耐烦道:“外面都是刘家的兵,而你文不成武不就,连我都打不过,拿什么去和刘于穆拼?嘴吗?”

诚然这是实话,但谢六郎还是被伤害到了:“四妹妹,士可杀不可辱,我还有这条命,就算豁出命也要替你们争这口气!”

“你去送死,然后留我们三人任人宰割吗?”谢玖兮听着墙外出奇寂静的街道,冷淡道,“万景仅因为求婚不成就记恨王、谢两家,可见他这个人极端自大自卑。如果有人给他送去谢氏女,以他虚荣狂妄的心性,说不定真的会答应退兵。刘家敢当着二姐的面开口,可见他们有这种想法已不是一天两天。我们几人都姓谢,谁都不安全,不可大意。这两天让所有人都待在府里,除了采买粮食不得出府,院墙全天安排人巡逻,有异动立刻上报。”

谢玖兮说着拿出一叠符,分给另几人:“这是这两天我悄悄画的符纸,朱砂已经耗空了,你们省着些用。一会我在院墙刻几个防护阵法,谁都不要单独行动。建康绝不会弃广陵不顾,只要等到援军到来,我们就安全了。”

谢六郎也没想到好好一趟结亲之旅竟然闹成这样,他本来觉得他是唯一的男子,要站出来替姐妹们撑着天,没想到四妹妹看起来比他厉害多了。谢六郎短暂地支棱了一下,很快就退回舒适区,乖乖听谢玖兮安排。

谢韫玉和谢韫珠沉默地接过谢玖兮的符纸,不久前她们还是锦衣玉食的世家小姐,如今就要担心姻亲将她们献给蛮夷邀功,这世上的事真是荒唐。

谢家全员警惕,再加上门上、墙上都贴了奇怪的符,刘家就算想撕破脸强闯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