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
羲九歌和黎寒光齐齐一惊:“三十年?”
“对。”柯屹说道,“我进来后也寻了很久如何出去,但后来发现这里没有危险,周围人也很和善,便不再想着出去,安心在这里住下来。”
羲九歌道:“但是你在外界只失踪了三年,看来,这里的时间比外界快十倍。”
黎寒光注意他们说外界时,柯屹的表情很平淡,仿佛外面和他根本没关系。黎寒光问:“你知道怎样离开这里吗?”
柯屹摇头:“最开始三年我一直在寻找出去的路,但这个世界很大,没有边界也没有破绽,一切都和真的一样,而且比外面灵气更浓郁,修炼更快。后来,我就没有再找了。”
柯屹话里话外都流露出留在这里的架势,羲九歌怕他被石画吞噬,劝道:“没关系,现在我们来了。你跟我们走,我们一起想办法出去。”
柯屹无动于衷,缓慢说道:“在哪里活不是活,这里比外面生活更好,我为什么要出去?”
羲九歌闻言大吃一惊:“你兴许被石画影响了神志,假的就是假的,我们当然要回到真实世界中。”
柯屹默默看着羲九歌,看这位少女的模样,显然她生活优渥,教养良好,多半是位贵族小姐。对她来说,当然是外面那个世界更好。
天界广袤,有伏羲这样神通广大、呼风唤雨的尊神,有少昊这样出身显赫、血统尊贵的天骄,但更多的是资质普通、法力低微的普通神族。他们血统驳杂,神力低微,学不会高阶法术,除了寿命更长些,和凡人也没什么区别。
然而这些事情,面前这位少女是不会懂的。
柯屹嘲弄地笑笑,道:“像我这般无名走卒,恐怕死几千个都不会有人在意,我出不出去又有什么影响呢?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年了,这里灵气充裕,人心淳朴,没有贵族也没有皇帝,所有人都能分到资源。如今我已有妻有子,修炼顺畅,想要什么都能实现,实在是做梦一样的日子。你们两人走吧,我不想出去了,留在这里也挺好。”
羲九歌第一次遇到千辛万苦来救人,被害者却不愿意离开的事情。她不可思议道:“可是,这个世界是假的。”
“假的又如何。”柯屹想起过去,讽刺说,“我在这里三十年,远比曾经三百年快活多了。我在外面时,每天起早贪黑照看灵田,没有一天能放松,但是最后只有一成归我们,其他都要交给贵族。我爹娘就这样劳累了一辈子,根本没时间修炼,才五百岁就已经老态龙钟,百病缠身。我为了给他们看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最后连家里的田都被抵押出去。那些贵族明明故意压低价,从我手里骗走了我家祖田,最后还以施恩的嘴脸租给我,让我给他们继续种地。他们到底哪里比我强呢,就因为他们有一个好爹,就因为他们天生血统高贵,而我一出生就是低血统,所以就活该被他们欺压吗?”
说到最后,柯屹的语气都激动起来。他深吸一口气,道:“对不起,我失态了。你们说我懦弱也好,说我自欺欺人也罢,我真的觉得这里很好,没必要在乎真假。反正外界每天都有像我这样的低等神族死去,多一个少一个根本没有区别,等你们出去后,就说我死了吧。”
羲九歌第一次听到天界普通人对贵族的看法,一时怔住了。她知道天界唯血统论,她知道雍天宫那些贵族公子小姐骄奢淫逸,但她以为,他们除了废物,并无其他不是。
原来,雍天宫之外,其他人是这样看贵族的吗?
柯屹宁愿活在虚幻的画中,都不愿意回到真实世界。五帝的统治,就如此失败吗?
柯屹肃起脸,郑重说道:“多谢你们来找我,但我这个人心无大志,余生只愿意陪伴在妻儿身侧,哪怕后面遇害,我也认了。我的妻子即将临盆,儿子年幼,最近不方便待客,抱歉,今日无法招待二位了。”
黎寒光明白,柯屹这话是变相地告诉他们,以后不要来找他了。黎寒光叹了一声,知道不必劝了,他握了握羲九歌肩膀,起身道:“打扰了,预祝嫂夫人母子平安。九歌,我们走吧。”
羲九歌脑子里很乱,但柯屹明确说了不想离开家人,她莫非还能强绑了柯屹,逼他抛妻弃子吗?羲九歌闷闷地站起来告辞,他们两人出门时,正好撞到柯屹的妻子、儿子回来。
柯屹妻子热情挽留他们吃饭,黎寒光温和拒绝,拉着羲九歌走了。
两人静静走在乡间小路上,柯屹一家的小院逐渐看不到了。黎寒光见羲九歌一直不说话,开解道:“刚才那些话只是他一家之言,不用当真。不是所有人都有一颗勇敢的心,这里生活安逸,资源无忧,不用努力就能得到一切,他待了三十年,抵不过顺境腐蚀很正常。”
羲九歌低声说:“可是,这不就是五帝的失职吗?治下平民明知是假的也不愿意回到现实,那真实的世界,到底该多让人失望呢?”
黎寒光眼眸中意味不明,但对着羲九歌时,语气依然温柔:“这些和你没关系,天界政令又不是你发的。”
其实哪怕政令就是羲九歌发的,黎寒光也会觉得羲九歌没错。她怎么会有错呢?错的一定是下面那些人。
黎寒光在羲九歌面前完全不分是非,可是羲九歌却很清醒,不留情面道:“可是,我是白帝的妹妹,玄帝的太子妃,我既然享受了神女身份带来的尊贵荣光,就该担当责任。如果五帝统治真的出了岔子,我怎么敢说我不管政事,这些和我没关系?”
黎寒光听到她说“玄帝太子妃”,心里很不乐意,幽幽道:“要是那些人能像你一样有担当就好了。你也不必太自责,要我说,这方画中天地看似平等美好,其实还不如外面那个充满了自私、压迫的世界。”
羲九歌听到十分不赞同:“怎么可能,这里是所有典籍最推崇的社会,如果有一天我有能力改变外面的世界,也该改成这样。”
黎寒光一听,赶紧说:“那可不行。人心天生就是恶的,贪婪、盲从是本性,若把整个世界都变成画中这样,说不定作起恶来,比原来还可怕。”
越说越离谱了,羲九歌道:“你在胡说什么?你未免把人想的太坏了。”
黎寒光摇摇头,不再争辩:“柯屹的意志彻底被这幅画腐蚀了,我们要是带他走,他说不定还把我们当仇人。他救不成了,我们还是另找他人吧。”
羲九歌想到昨夜的发现,说:“对了,昨日忘了和你说,我在永定城最早的一批户籍册上,发现有一页被人撕掉了。”
“撕掉?”黎寒光皱眉,“无冤无仇的,撕去名字做什么?”
“是啊,他撕去这一页,说明他不想让人查到他。所以我怀疑,这个人也和失踪案有关系。”
黎寒光慢慢颔首:“有道理。能撕掉户籍名册的,多半是圣府内的人。看来,明日我们还得去圣府。”
羲九歌和黎寒光劝不动柯屹,只能回去寻找被抹除的第二人。但在柯屹这边也不算完全无功而返,至少他们知道,画中时间流速是外界的十倍,方壶胜境那些诡异的白蜘蛛并非天生,而是有人豢养,用来捕捉落单的神仙,一旦成功就将他们投入画中。
这样说来,被困在这幅画中的人,可能远不止名单上那些。
羲九歌和黎寒光借着抄书员的身份,在圣府中搜寻可疑之人,然而,十天过去了,两人进展寥寥。
仿佛有一双手将一切痕迹抹除,不想让人发现他的存在。这个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傍晚,夕阳西下,倦鸟归林,圣府也到了散衙时分。黎寒光和羲九歌一前一后出门,他们进入画中已二十天了,对如何离开还是毫无头绪。羲九歌有些着急,不由道:“不如,今夜我们再潜入圣府,重新检查一遍名册?”
她用的是传音,不必担心被路人听到。黎寒光正要说什么,身后忽然传来喧哗声。
两人转身,看到人群围着一辆囚车,缓慢向他们这个方向移动。黎寒光找了位看热闹的行人,问:“兄台,请问这是怎么了?”
行人垫着脚尖看前方热闹,听到黎寒光问话,随意说:“哦,有人犯了恶罪,在游街示众。”
“他做了什么恶?”
“我也不清楚,听说是生出对双胞胎女儿,他们家已有一子,再加上这两个女儿,共有三个孩子,他不肯丢弃,就被抓了。”
羲九歌和黎寒光听到,都觉得匪夷所思。黎寒光问:“这有什么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