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耷拉着脑袋,“做梦了,不高兴。”
商妈妈以为她梦见了故去的郎主夫妇,很是心疼地揽了揽她,“小娘子要打起精神来,今日宰相夫人登门,倘或看见小娘子无精打采,倒要怀疑亲事不合心意了。”说着替她理了理鬓角的发,叹息道,“可怜见的,可是又想念郎主和大娘子了?他们人虽不在,心神却一直瞧着小娘子呢,只要小娘子有个好归宿,他们九泉之下就能安心了。”
倒说得明妆有点羞愧,她昨晚没有梦见爹娘,只梦见了螺蛳精变的李判,真是不孝。
看看外面天色,日上三竿了,她扭头问商妈妈,“李判昨晚回没回来?”
商妈妈说没有,“今日不用上朝,想是在衙门公干吧!不过说起李判,真是个知进退的人啊,见老太太被接走了,小娘子说话就要定亲,自己识趣避嫌,是怕坏了小娘子名声。”
明妆心里坦荡,嘀咕道:“这有什么坏名声的,这么大的园子,又不是我与他两个人独住,上下那么多双眼睛呢,怕什么。”
赵嬷嬷这时从门上进来,带来了吕大娘子的拜帖,笑着说:“身再正,也堵不住悠悠众口,既能防,何必冒那个风险。”一面将拜帖递上来,“小娘子先梳妆,吕大娘子巳时前后来拜访。送拜帖的说了,已经打发人上麦秸巷传话了,邀了我们家老太太,还有罗大娘子来议事。”
明妆有些意外,“大伯母?这事要问过她?”
赵嬷嬷道:“吕大娘子是个周到人,这么做,好叫人挑不出错处来。易家老太太送走了,小娘子在上京的长辈以老宅大房为首,把罗大娘子邀来,不过是走个过场,道理上说得过去就罢了。再说那罗大娘子,早被家中老太太夺诰的事打杀得没了脾气,这回除了来受教,没有说话的余地。”
明妆这才放心,实在是不愿意再和老宅的人过多纠缠了,既然只是为了应付场面,那来了也就来了。
商妈妈拖她下地,她懒懒站在软鞋上,举着双手,等商妈妈给她系裙带。
商妈妈边说边笑,“这么大了,要乳娘穿衣裳,过会儿说定了亲事,转眼可就是王妃了,到时候你还这样?”
明妆厚着脸皮笑了笑,“妈妈不跟我一块儿过去吗?我让妈妈穿衣裳,也不碍着谁。”
那倒也是,闺阁中的姑娘受尽宠爱,莫说十六岁,就算二十岁还要乳娘穿衣裳,又怎么样!
这里说罢,午盏提着食盒从外面进来,欢欢喜喜说:“巷口新开了一家糕饼铺子,早市上售卖丰糖糕和姜粥,队伍排得老长,都排到能太丞宅去了。我好不容易挤进去,替小娘子买了一份,快来尝尝好不好吃。”
关于热闹街上的小吃,明妆可算已经吃遍了,每家都得尝一尝,才不辜负住得近的优势。
趿鞋过去坐下,洗漱过后喝上一匙粥,再咬一口丰糖糕,一本正经地点评,“糕不够甜,粥里的姜又放得太多,下回别买了。”
不过早饭总算草草打发了,然后梳妆傅粉,打扮停当。不一会儿听说外祖母来了,赶紧戴上耳坠子出来相迎,就是前后脚的工夫,罗大娘子也来了,罗氏因多番变故,见了明妆和袁老夫人满心的尴尬,又要装大方,笑着说:“一早接了消息,真是什么都顾不上了,马不停蹄赶了来,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明妆听了,偏头吩咐煎雪:“去打两晚擂茶来。”然后含笑把人引进花厅里,亲手奉上建盏,和煦道,“大伯母眼下住在芳林苑吧?从那里过来很有一段路,想是走得饿了,拿茶垫垫肚子吧。”
罗氏忙接过来,看看明妆,脸上又浮起了心酸的表情,“老太太糊涂,把事情弄成这样,好在不曾耽误你的亲事,否则老太太的罪过就大了。”
一旁的袁老夫人接了话头,“正因圣人一心要结这门亲,才重重发落了你家老太太,倘或半道上撒手了,你家老太太反倒安然无恙。”两句话说得罗氏愈发难堪。
手里捧着兔毫盏,袁老夫人抿了一口,笑道:“这茶打得很好,是哪个女使的手艺?”
煎雪忙上前来,赧然褔了福。
袁老夫人赞许,“君臣佐使用得妙,谁也不抢了谁的风头,做人也如打茶一样,先加什么,后加什么,纹丝不能乱。”
这算是说给罗氏听的,罗大娘子手里的擂茶立刻不香了,顺手放在了一旁的案几上。
这时外面有婆子传话,说宰相娘子来了,女使忙将建盏收走,厅里的人也纷纷迎了出去。
吕大娘子老远就笑着过来,“哎呀”了声对袁老夫人道:“今日又麻烦老夫人一遭,实在对不住。”
袁老夫人携了吕大娘子入内,热络道:“大娘子说笑了,我谢大娘子都来不及,何谈麻烦!”
吕大娘子这时方看了罗氏一眼,“这位想是易家的长辈吧?”
宰相娘子,一品的夫人,对罗氏来说是望断了脖颈都够不着的人上人。听人家先来打招呼,很有些受宠若惊,忙欠身褔了福,“不敢不敢,我是小娘子大伯父家的,娘家姓罗,给大娘子请安了。”
吕大娘子笑了笑,“都是为着小娘子和仪王殿下的亲事来,罗大娘子就不必拘礼了。先前不欢而散,怪可惜的,亲事没有说成,我入禁中还受了圣人好大一通数落呢。好在如今再议了,今日在座的长辈都盼着小娘子好,想必有玉成之心。”说着又笑吟吟望了罗氏一眼,“现在易家内宅由大娘子说了算,所以特意请了大娘子来,也是为听一听大娘子的意思。”
罗氏一凛,心道前头一个不答应的已经发配到郧乡去了,自己有几个脑袋,也不敢触那个逆鳞。于是欠身道:“上回我们老太太属实糊涂,因我们没有住在一处,乍然听见她拒了禁中提亲,真真吓得我肝儿都要碎了。这样天上地下难找的亲事,我实在是不明白她有什么道理挑剔,今日大娘子问我,我是没有二话的,我这小侄女苦得很,能为她觅得一门好亲事,我们也对得起仙游的三郎和弟媳了。”
“正是呢。”吕大娘子见她识抬举,便没有拿重话来敲打她,只道,“禁中为皇子娶亲,是何等慎重的事,老太太不该拿圣人的一片真心来作消遣。我听说她人不在上京了?给送到老家去了?”
罗氏讪讪道是,“不怕大娘子笑话,咱们也是没法儿,只听说谁家封诰,没听说哪家夺诰的,咱们这位老太太,这回可算在上京露了脸了。她这一露脸不要紧,家下还有好几个孩子没有议亲……”说着依依看了明妆一眼,“也只有盼着我这侄女不计前嫌,将来帮衬些,否则这婚事……”边说边摇头,最后只剩沉沉叹息。
袁老夫人眼见她又要来牵扯明妆,忙丢了句顺风话,“儿孙自有儿孙福,罗娘子且不要想那么多。”言罢也不愿再给罗氏诉苦的机会,忙对吕大娘子道,“大娘子今日是为着孩子的婚事来,咱们接着商谈,不知禁中是什么打算?”
吕大娘子道:“圣人还是那样意思,让司天监看过了吉日,下月初二大吉大利,正适合过礼。原本要是换了小门小户,没有那么多的礼数,略筹备上个三五日就行,但仪王殿下不一样,他是先皇后嫡子,且又是诸兄弟中爵位最高的,圣人承官家之命为殿下操办亲事,自然一应都要做到最好,所以置办起来要多花心思,做到万事没有遗漏,免得委屈了小娘子。”说完又一笑,“哎呀,小娘子真是好福气,我前两日还和家里人说呢,郡公爷和郡公夫人走得早,可怜了小娘子孤零零一个。没想到如今遇上这样好的姻缘,有仪王殿下爱护着你,可算是柳暗花明,往后且等着享福吧。”
明妆腼腆地低头浅笑,袁老夫人也很欢喜,“可不,咱们的孩子,好福气还在后头。”
罗氏听她们欢天喜地,想到自己家里那个宝贝疙瘩,愈发相形见绌。心直往下坠,又不好做在脸上,只好堆着假笑,跟着一块儿瞎高兴。
“凡过礼事宜,禁中自会安排人筹办,到了初二那日,我这个大媒少不得陪着跑一趟,到时候请老太太和运判夫妇一同在场见证,回了鱼箸1、下了财礼,这门婚事就板上钉钉了。”
罗氏忙道:“一定一定,初二日,我记下了,外子就算有公务,到时也要先放一边,到底什么都没这件事要紧,大娘子就放心吧。”
吕大娘子说好,转头对随行的仆妇抬了抬手指,仆妇双手呈上一个锦盒,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金钗,吕大娘子郑重交到明妆手上,“仪王殿下心悦小娘子,给小娘子‘插钗’,请小娘子收下。”
明妆上前,双手承接过来,复又在女使手中托盘里取了一方紫罗锦帕交给吕大娘子,表示姑娘应了婚事,给男方公子定情回礼。
议亲的流程算是走完了,吕大娘子笑道:“真是一波三折,这回总算好了,老夫人也可把心放回肚子里了。”
袁老夫人甚是欣慰,“真真多亏了大娘子斡旋,否则可耽误了孩子们的好姻缘。”
复又说上几句客气话,吕大娘子方起身告辞,说还要入禁中复命。
众人将她送出门,回到花厅后,逃不过罗氏垂泪的环节。
袁老夫人虽看不上老宅那帮人的惺惺作态,但大好的日子,也不能太怠慢她,便道:“事已至此,大娘子看开些吧。照着我的意思,你家老太太不在上京才是好事,虽一时名声受损,时候长了,慢慢会缓过来的。”
罗氏心道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家里出了一个褫夺诰封的,连祖宗的脸都给丢光了,他们这些小辈更是无颜见人。事既出了,没有办法,现在唯一的救星就在眼前,平时没有机会攀搭,趁着今日明妆心情好,无论如何不能错过。
于是抽泣声更大了,期期艾艾说:“般般,你往后是前途无量了,可怜你那大姐姐,年纪最长,说定的亲事又不成了,往后不知该怎么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