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怎样的胸襟阅历,才能如裴行昭这般,经得起狂风暴雨,很快便能云淡风轻。
酒至半酣,三个人信步走出水榭,遣了随行的宫人,走走停停地返回寿康宫。
这日起,三个人每隔一两日便到御花园用晚膳,消磨到月上中天,横竖嫔妃晚间也不能四处走动,除了要宫人晚一些下钥,影响不到谁。
至于后宫所有嫔妃,这一阵都非常消停。
服侍过先帝的,这一阵每日去给太皇太后晨昏定省,替裴行昭尽孝心,陪老人家说说话,以免她哀思过重;
皇帝那些嫔妃,则是循例每日给皇后晨昏定省,聚在一起说说话拌拌嘴,皇帝以前连皇后都躲着,更不消说别人了,别人也就只好识趣些,躲着他,眼下他微服出巡了,说实话,她们觉得轻松了不少。
王婕妤提前抄好了《楞严经》,这日赶早送到了寿康宫。
裴行昭唤她到面前,笑道:“有件事过几日就传开了,哀家不妨提前知会你一声。马伯远将你父亲罢职了,让他回了祖籍,此生再不续用。”
“是么?”王婕妤眼中闪过喜悦之色,“这样也好,他看重子嗣、产业,做官也就那样吧,不如让贤者取而代之。”
裴行昭失笑,“你不为此伤神就好,本就不需要。朝廷记着原东家的好,她目前正在北直隶帮衬马伯远,又是一件功劳,单凭她,谁就不会看低你。只是哪里都有眼皮子浅的,说些风凉话,你不要当回事,被气着了,就把人拎到哀家这儿来。”
王婕妤行礼谢恩,“嫔妾多谢太后娘娘。上次与家母小聚,都是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的恩德,嫔妾真是无以为报。”
“在宫里好好儿的,让令堂心安,便够了。”裴行昭笑道,“你抄写的经书,哀家等会儿派人送到宝华殿。平日里倒是不用多看这些,与投缘的嫔妃多走动,有什么喜好只管捡起来,大可以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谨遵太后娘娘教诲。”又说了几句话,王婕妤起身道辞,回到自己宫里,宋贤妃过来了,要结伴去给皇后请安。
王婕妤说了去寿康宫的原委。
宋贤妃笑道:“太后娘娘对我们是极好的。”
王婕妤逸出了由衷的笑靥,“要不然,真是熬不出头了。”
“谁说不是呢。”宋贤妃颇有同感。说起来,两女子也算是同病相怜。
王婕妤问道:“令尊令堂怎样?还好么?”
“好着呢。”宋贤妃想到上次与双亲小聚了半日,也不由绽出欢颜,“大伯父以前不好与我来往,但每年会派人贴补我几次银钱,说怕我太倔被罚例银,近来则是大大方方地给我报信了,我与爹娘的书信,都是他帮忙来回传。
“家父身边得力的钱粮师爷,是大伯父举荐的,果然是个踏实又精明的,到了任上,凡事还算顺遂。
“家母也明显开朗了不少,在信中就看得出,与家父的上峰下属的女眷来来往往的,见闻颇多。说起来,她以前从没出过远门。”
王婕妤想了想,笑道:“宋阁老这个人,其实也挺有意思的。”
“是啊,”宋贤妃也笑,“细琢磨的话,我大伯父在谁跟前儿都不是好人,行事都有着他自己的小九九,可你要扯出他明面上的过错,还真难。时过境迁之后,像我这样的,反而会记起他一些好处。”
“那你二伯父、二伯母回来之后,就窝在家里了?”
“自然。”宋贤妃压低了声音,“我那个祖母明显是被太后娘娘敲打过了,哪里敢拧着来,她将太后娘娘的意思跟二房一说,我大伯父再压着,他们还能怎样?只好在家憋屈着了。”
“那也是自找的。”王婕妤是外人,说话便不需有顾忌,“你二伯父也是嫡子,却是一点儿胸襟气度也无,难不成以前从不知道手足被自己的亲娘打压到了什么地步?家和才能万事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道理都不晓得,合该下半辈子在家里蹲着。”
宋贤妃笑出来,“我听着是真解气,心里好受多啦。”
王婕妤笑着携了她的手臂,与她一起缓步去往坤宁宫。
裴显这一次请假的时间不短,张罗三夫人的丧事是一桩,安置元家人是另一桩。
在这期间,二夫人的娘家人恰好送行川、宜室回家来,半路上便得到消息,过来后循例带着祭品吊唁,行川、宜室陪着宜家为三婶守灵。
二夫人留娘家人在裴府客居了几日,好生团聚了一番,便将亲人安置到了自己陪嫁的宅子,要他们在京城常住一段时间。
如今不比以前边界总是兵荒马乱的年月,大可以在京城看看有没有适合的生意,迁居到京城也不是不可以。她娘家那边也是这意思。
毕竟,京城是天子脚下,而且如今商贾家的子嗣也可以考取功名,对于一个商贾之家,钱财再多,平时也总会被人低看一眼,若能有改换门庭的机会,自然要尽力抓住。而京城无疑是可以尽快看清楚风向又能请到名师的宝地,长留下来,安守本分,便不愁后嗣有更好的前程。
另一面,二夫人终于与一双儿女团聚了,又见两个孩子开朗了许多,却没骄矜之气,愈发的沉稳懂事,心里老大宽慰。
私下里,二夫人正式将宜室引荐给芳菲,拜托芳菲悉心教导宜家的同时也兼顾自己的女儿。
这本就是以前说好的,芳菲满口应下。
宜室从母亲口中得知,芳菲曾在先帝的御书房当差,私下里又得太后娘娘的照拂,心里不敢有半分轻慢,待芳菲一如师长般敬重,芳菲的提点,哪一句都会放在心里。
对于眼下父母都已不在的宜家,宜室打心底的心疼,每天都终日陪着妹妹,白日守灵,夜间也睡在一起。行川是男孩子,嘴里不说什么,但会经常派小厮询问宜家有没有按时用饭,有没有短缺的东西。
宜家有二伯父、二伯母、芳菲姑姑、哥哥姐姐的陪伴照顾开解,过了最初的茫然殇痛,渐渐接受了现实。
芳菲说,人的运道和命数一样,是不可测的,每个人都会经历生离死别,只是有些人会早一些经历。
芳菲又说,大多数人都是一样,以为自己起码要到三四十岁,双亲才会生病离开,可有很多人出生没多久就失去双亲,又有很多人幼年年少时亲身经历亲人辞世。太后娘娘和你,都是这样的,不要想为何会遭遇这样的事,该想的是,太后娘娘是如何走过来的。
宜家反反复复地回味着这些话,又通过这些话想了很多很多,关乎行昭姐姐的。
大伯父是在沙场殒命,说得实际而又残酷些,是身为军人求仁得仁了,至亲的心里总归还能接受。
可大哥是如何殒命的,她年纪虽小,却是清楚的。她尝试着设身处地,想着若自己是行昭姐姐,该有着怎样的不甘,心里又承载着多少恨意。
可是恨入骨髓的人,是祖母、生身母亲,甚至还有裴行浩——虽说一想就觉得不可思议,但宜家相信,他一定是参与了,否则如今不会落到那种下场,而行昭姐姐不闻不问,若无其事。
也只是面上若无其事罢了。
不甘、恨意太重,以至于不得不惩戒至亲,惩戒完了,心里又怎么能好受。谁若有得选,会要那样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