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婚当日,他生平未遇地懵在了当场,脑子转不动了。
过日子这回事,妻凭夫贵固然是好,可夫妻两个坐在一起都说不到一块儿去,那便只剩了长期的忍耐迁就。没有才华可言的黎元鑫,与才情出众的女儿,根本就是两路人,直觉只有不般配、抵触。
他不想接旨。
可是,女儿先一步领旨谢恩,又悄悄地扯他衣袖,满目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瞥过她的娘亲和一众随着跪地的下人。
罢官在先,他要是再抗旨不尊,先帝就是再想留着他这条命,最轻也是入狱流放的结果,到时,会连累妻女仆从。而那是女儿不愿意看到的。
他便接了旨。
后来,女儿成婚了,说来不过大半年,可哪成想,她过的是噩梦般的日子。
今时今日,他很想对女儿说,日后不论如何,爹爹便是拼上性命,也会护着你,免烦忧,远愁苦。退一万步讲,真的护不住,那也是一家人携手经历风雨,而不是用你的付出换取任何东西。
前车之鉴,再不要有,他希望自家如此,别家亦如此。
正如裴行昭说的,推己及人。他是该为最容易被折辱的妇孺做些实际的事情了,而裴行昭已经在成全他这份心思。
不,也不能这么说。细琢磨一番便品得出,她本就是看不惯很多不平事的性情,只是懒得详加解释为自己表功。
万幸,她没有先帝的率性肆意,没有今上的中庸懈怠,耍横残酷只针对佞臣宵小贼子。
如今才是他真正大展拳脚的年月。
四月中旬,去年离京赈灾的一众人等回到京城。一行人去的时候日夜兼程,回来的时候却是不需心急,加上内阁也另外委派了差事:查看一些地方反应到朝廷的问题是否属实,如贫困的县区,又如年久失修的河道等,如此,回京便颇费了些时日。
钦差向太后、内阁复命,主要陈奏的事情都是需要朝廷拨银钱救济地方上的,算完账,一百多万两就出去了,但这是必须要花的钱,六部都无异议。
给赈灾的一应人等论功行赏之后,钦差与阁员告退,康郡王来到清凉殿请安。
裴行昭对他淡淡的,说了几句场面话,便端了茶,“去给太皇太后、皇后请个安,见见贵太妃。”
康郡王称是,依言行事,先去了慈宁宫。
他好不容易才争取到协助赈灾的差事,去时在半路上先帝驾崩,连忙赶回来守灵守孝,等到先帝入土为安,赈灾的事已经开始收尾,他没必要去了,可是燕王总挤兑他做事有头没尾,也只好主动提起,好歹走完这个过场。
都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他这样的开头,委实不怎么样。
没想到,在外面的日子里,京城频出事端,掀起的风浪一次比一次大,太后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杀了很多人。
他觉得在外面也是好事,人不在京城,又是在赈灾,晾谁也不好意思找他的辙。
谁能想到,就这样还是遭殃了:上个月收到内阁发公文告诉他,因他是安平公主的胞兄,安平又曾大肆敛财,挥霍无度,不得不查他,现下朝廷收回他名下五成的田地,一应用度削减五成。
老老实实待着也倒霉,这等于半数财产平白被人拿走了,而且他明摆着就是被蓄意针对的。
气得他,恨不得把安平撕了,更恨的是太后和皇帝:两个人为了护着武官,居然对皇室宗亲下这种狠手,他们是有多想早早尝到孤家寡人的滋味?他们就能保证日后不会做出令所有武官抱团儿反对的事儿?简直不可理喻!
到了慈宁宫,康郡王被告知,太皇太后在礼佛,不得空,他不妨改日再来请安。
康郡王笑着应付两句,转身去见贵太妃。
贵太妃早已在眼巴巴地等,瞧见他,未语泪先流。
康郡王挺讨厌她凡事都爱抹眼泪这毛病的,但是正如子不言父过,面上只能温言软语地劝慰。
“这次真是苦了你了。”贵太妃勉强止了泪,声音还有些哽咽,“都怪我和你皇祖母,没教好安平,她出事却连累了你。”
“大势所趋,也不是只有我被削减了用度。”康郡王言不由衷,顺势问起安平,“安平到底做了什么好事?您在信上总是不肯细说,可我听说,她被弹劾之前就被软禁了?”
女儿做的那些没头没脑又不可理喻的事,贵太妃本没脸说,可儿子问到跟前儿了,又能怎样?用了好半晌的工夫,吞吞吐吐地告诉了他。
康郡王的脸色已经有些发青,险些把手边的茶盏掷出去,“蠢货!着实是蠢货!”
“她确实是被你皇祖母惯坏了……”
康郡王实在按捺不住火气了,喝问道:“她被那样惯着,您是干什么吃的!?难道您不是她的生身母亲么?怎的就不时时约束着?她身边怎么会有把她往小倌楼带的奴才!?”
“……”贵太妃嘴角翕翕,过了会儿,用帕子捂住嘴,再一次哭了起来。
康郡王愈发气恼,在她的寝殿内团团转。
“你皇祖母往我身上推责任,你竟也这样说。”贵太妃的委屈不管对不对,却是发自心底的,“我那些年忙什么了?不都是为你忙了么?宫里但凡有嫔妃的母族能帮上你,我都拉拢收服,要不然,你怎么会小小年纪就开始为朝廷办差?你打小就跟太子楚王他们一起读书,还有大学士专门为你讲课,那不也是我求先帝求来的?你皇祖母怎么说,我都只有听着的份儿,眼下你却又往我心口捅刀子……”
那些怎么还都成她的功劳了?他得到的这些,不说同样流着先帝的血的手足,就算燕王那个堂兄,也是打小和太子等人一起读书,十几岁开始办差。
还说什么拉拢收服嫔妃,她也不想想,裴行昭进宫前,她是摄六宫事的贵妃,时间长达十年,在后宫说只手遮天也不为过。那样的地位,谁就算不上赶着巴结,明面上也必然是恭敬顺从的态度。
唉……他总算是明白,先帝为何给她荣宠却终究不给她后位了。她是干什么什么不行,遇到事情哭还是好的,不哭的时候大抵就是添乱。
那十年里,要是没太皇太后划出道儿来让她走——虽说太皇太后也不见得是明白人,但她一准儿早就犯蠢被先帝收拾了。
有这么个生身母亲,其实是挺要命的事儿。可惜他这才意识到,可笑的是她在做皇后梦的年月里,他也跟着做了很久的太子梦。
他停下了焦躁的步子,整了整衣衫,望着贵太妃,“您忙着哭吧,我不耽误您了,得回府了。”
儿子脸上那份儿嫌弃,深深刺伤了贵太妃。她一时间连哭都顾不上了,愣在了那里,回过神来,见人已经往外去,尖声喝住他:“你给我站住!信不信我去太后面前告你的黑状?”
康郡王停下脚步,踌躇片刻,转回来坐下。
刚刚那一句,是贵太妃自己从没想过会说出口的话,居然用裴行昭吓唬亲儿子。看起来,人家真不是浪得虚名啊,果然能帮人镇宅。
康郡王按着眉心叹了口气,“有什么吩咐您只管说,别只一味的哭,哭有什么用?能解决什么事儿?”
哭是没用,贵太妃也承认,可她天生就是眼泪多,当她爱哭么?她横了儿子一眼,“眼下楚王、燕王明里暗里为太后做事,比起以前,真是过得风生水起的。可你要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被这样针对吧?在外头还好些,回京来,不定多少人等着给你穿小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