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昭目光殷切,“今年是不是大致可以落实到每一家有田地的百姓了?”
马伯远颔首,“去年不能算是风调雨顺的年景,有的地儿旱,有的地儿小涝了一阵,棉花却不是太娇气的作物,别刚种上就一直下雨就成,要是缺水,引水浇也一样。”
裴行昭频频颔首,“这事儿好,太好了。”
大周引进棉花,是在先帝在位初期,划定的种植区域是云南和松江一带。物以稀为贵,人们大多视为丝绸一样金贵的东西,又因地域气候差异,不认为别的地方也能种。
北直隶的田地一直是用来种粮食作物,既能缴税,又能留下平日糊口的粮食,百姓抵触种别的作物。
可是北边的冬天冷,棉花这种要从南方过来高价购买的保暖之物,一般的百姓负担不起,御寒的便还是以前的麻,填充被子的是稻草杨絮柳絮芦花。不为此,也不会每年都有冻死的人,一闹雪灾,殒命者的数目总是触目惊心。
而棉花若能在北方推广开来,百姓种植之余,怎么都能给家里留下足够御寒的那一份,冬日便不再是漫长无际的煎熬。
而且,采摘下来的棉花要织布,做成棉絮,先由官府设织造局,随后便能带动大大小小的作坊,人手富裕的百姓之家就多了一个受雇赚钱的门路,在推广到更多地方、棉花价格转低之前,主要种植的地带便能有几年类似江南织造业的好光景。
棉布在大周变得价廉物美花样百出之际,便早已通过商路海运高价远销别国,棉布织造会如以前的绫罗绸缎织造一样长存于世。
经了这一番飞快的思量,裴行昭星眸愈发熠熠生辉,“我的前辈,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功德。咱爷儿俩边喝边谈。”说着起身去取酒,又唤阿妩备几样下酒菜。
二人商议出细致的章程之后,便一同去见皇帝。
皇帝自是不敢让小母后吃闭门羹,听完原委,便知是百姓朝廷皆受益,哪里有不应的理,当即命宫人传旨百官,午后上朝议事,又请二人在养心殿一同用午膳。
用膳期间,裴行昭建议道:“哀家想着,除了北直隶,别的省份不论南北,也可以尝试推植棉花,实在不适合的地方也罢了,只要适合,哪怕产量差一些,只百姓用来御寒也好。”
皇帝欣然笑道:“母后一向心慈,朕同意。别的省份也与北直隶一样,百姓拨出田地的一两成种棉花,棉花地前三年不收税,毫无收益的话,应交的粮税减三成;而收成不错的话,棉花可以上交抵粮税。如此推行,百姓总不会还抵触。”
裴行昭颔首。
皇帝端杯向马伯远敬酒,“别的且不说,老将军这份为国为民的心,太后与朕永不相忘。”
“皇上言重了,这是臣的本分。”马伯远双手碰杯,一饮而尽。听到这样的话,他心里特别敞亮,不光是为着皇帝对这事情的支持认可,也是为着皇帝对小太后由衷的尊敬。
皇帝又向裴行昭敬酒,“有母后,有母后这般的袍泽,是苍生之福,亦是朕之福。有母后在,朕足以万事不愁。”
“皇上当真言重了。”
用过膳,朝臣陆陆续续赶到宫里。
这一次,皇帝、太后一同临朝。
皇帝说了因由,唤马伯远说详情。
马伯远详略地得当地将在北直隶推植棉花的事讲述一遍。
皇帝全程含着笑容,认定这事情没有人会反对。
裴行昭也差不多,翻来覆去地想,也想不出谁能拿出反对的理由。然而,偏偏就有人当即出列,给她泼冷水。
出言驳斥的是英国公:“臣以为,此事过于草率,又涉及整个北直隶,断不可仓促行事。”
他是真的不认可这件事么?不是。
但他必须要竭力反对,因为提出这件事的是马伯远,他与马伯远做对,不需要理由。
十年前,他平青海之乱,因此平步青云,战捷后获封五军大都督。
四年前,朝廷又对青海用兵,先帝挂帅,他任副帅,御敌之策多半由他做主。
战事不利,先帝光火,马伯远就在那时上了一道自荐折子的同时,历数他应敌的错漏,先帝临阵换将,着马伯远带着还是小毛孩儿的裴行昭将他取而代之。
他并未得到任何苛责,回京后仍然任职五军大都督,甚至依然深得先帝信任,是托孤重臣之一,看起来没什么可抱怨的。
可是,对于一个武将,戎马生涯以那样的形式告一段落,如何能够甘心?仍有出头之日也罢了,可如今新一代名将辈出,裴行昭这个女魔头又成了摄政皇太后,敢激得她率兵剿杀的人怕已不存在,便是存在,她也不绝不会委派他到军中,哪怕只是做个参将。
而造成他余生不甘不平的始作俑者,正是马伯远,他情愿被那老匹夫捅一刀,也不想经历那一番铩羽而归的失魂落魄。
被泼冷水的滋味不好受,尤其是对方有无理取闹的嫌疑。裴行昭将话接过:“草率、仓促怎么讲?烦请英国公言明。”
英国公向她拱一拱手,“世间本就有诸多近乎离奇的巧合,马伯远是不是恰好遇上了,谁又说得准?而且这还在其次,臣打心底不能相信的,是行伍之人参与兴国利民之事,文臣武将分内职责不同,古来已久,足可说明这一点。北直隶的众文官也全部认同的话,再议此事也不迟。”
“英国公可真敢说话。”裴行昭微微扬眉,“依你之见,文武兼备的人是不存在的?你也是武官,都这样排斥同僚,北直隶的文官便是全都昧着良心不认同,也没什么稀奇的。”
“太后委实曲解了臣的意思,臣不过是希望太后、马伯远从缓从稳行事,充实国库、造福百姓是首要大事,便更需慎之又慎。如用兵一般雷厉风行,便有如沙场上的贪功冒进,却又因着是出于一片好心,不可如在军中一般军法处置,最终亏空的还是国库。”
裴行昭也不反对,只问:“那么哀家便要请教英国公了,有无充实国库的妙计?”
英国公略一思忖,道:“官商勾结,在何等年月都是司空见惯,要从速充实国库,大可详查各个富甲一方的商贾,清白者如原东家一般予以褒奖,有过者抄没家财。”
裴行昭语声不疾不徐:“商道是货通天下,这天下自然也包括百姓、官员及至皇室,真正不曾受惠于商人的,一万人里找出一个便不错了。
“商人,经商之人。酒楼茶楼戏园子铺子的东家算不算?染指海运漕运算不算?英国公,你家里有多少铺子、几间茶楼、几个马场?你入股过海运漕运多少次?
“晋阳公主不在了,却并不意味着她生前没提过你什么事,更不意味着她的亲信没对哀家报过你的家产。
“好了,英国公,如你这般为官经商两不耽搁的人,要怎么算?你敢不敢说经商从没借用过官职的名头?官、商勾结,起码人家还得苦心孤诣地牵线搭桥呢,你倒是好,自己与自己勾结。”
她生平最恨一边吃一边骂厨子的人,不抬杠奚落便是见鬼了。
张阁老、宋阁老、裴显和马伯远都忍不住弯了弯唇,别的官员也都低了低头,借此掩饰笑意。
英国公早就见识过裴行昭说话爱走调儿的德行——正常人遇到什么情形会说怎样的话,几已成俗例,而她就偏拧着来,你最想不到什么,她就跟你扯什么,偏还能扯着扯着就扯出一通道理,今日他便遇上了。
“我朝为了避免官员贪墨,从不曾阻止官员经商,太后娘娘,说话容易,惹得数众官员人人自危,便难办了吧?”
“不是你说的要从商贾下手么?既然数众官员都经商,真要按你说的办,如何服众?不怕人指着你的鼻子说贼喊捉贼么?”裴行昭闲闲地望着他,纯然闲聊天儿的语气,“既然经商,便要与商贾打交道,双方赚到钱,到底该怎么算?是官商勾结,还是相辅相成互惠互利?你也不要把高帽子往哀家头上扣,这话头是你引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