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后来她便再也没有与司命有什么交集,只有那支簪子仍旧被她好好留着。
再之后便是在缘生神君酒醉之后,听闻他讲一桩秘闻——司命将云炽神君与清瑶神君罚下凡界轮回百世。
那是月和宴上,只剩他们一桌迟迟未散,当时她与梨画神君俱在,她生怕缘生再说些什么对司命不好的话,连忙捂住了缘生神君的嘴,尴尬地瞥向梨画神君。谁知梨画神君听了之后却是心事重重,梦窈敏锐地觉得有些不对,但也不好深究。
由于玉绥一事,司命已然落了个不近人情的名头,梦窈并不想再听到关于司命不好的话了。她相信司命不会平白无故将云炽神君与清瑶神君罚下凡界,她做的事自然有她的道理,但此事仍旧不宜声张,梦窈便连拖带拽将缘生送回了天机宫。
她不知道的是——次日梨画便踏进了司命殿。
这是梨画第一次踏入司命殿,入殿便见庭院那棵高大的命缘树十分耀眼,无数红线串成的命牌垂挂在枝桠之上,淌着微光的枝叶覆盖着每枚命牌,似烟雨蒙蒙,看不真切,但每一块命牌都微微颤抖,似被风吹拂,发出清越的声音。
梨画看了那些命牌许久,更加下了决心。
“神君切勿去寻司命,仙凡相恋乃是重罪,你怎可异想天开,去问司命要那凡人命册?只怕同玉绥一个下场!”梨画今日先去寻缘生询问过了,他既知晓司命秘闻,说不定也知晓她的命脉所在,可梨画什么也没问出来,只得来缘生痛心疾首的劝告。
“司命的弱点?这九重天最无弱点的便是司命了,否则天帝也不会将天规交由她来暂理。神君太过天真了,你想寻由要挟她,当心被她反将一军!”
梨画不说话,显然没听进去。
缘生叹气道:“神君,你可知云炽神君与清瑶神君本是两情相悦,要向天帝请旨赐婚的,可被司命罚下界后,如今还在凡界受苦,更别提请旨赐婚了。”
梨画不服:“天规已然更改,神仙可以相恋,她又凭什么将清瑶两人罚下凡界,毁人姻缘?”
“你如今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管别人做什么?”缘生无奈地看她一眼,不欲与她多说,只提点道:“总之司命的心计手段远比你想的厉害,神君切勿冒险,今日之事我全作不知,神君请回罢。”
梨画听了只默然不语,她当然知道那是重罪,可她性子倔强,实在喜欢那凡人,于是离了天机宫,索性直奔司命殿,彻底豁出去了。
那是她前日下界遇见的人,她掌管人间四时变化,可不知为何,彩遇国已然入秋却是颗粒无收。
凡人春季播种,秋日收成,若是没有粮食,不仅无法度过冬天,更是要闹饥荒的。此乃人间大事,若是因她之失致使凡间饿殍遍野,司命定然头一个发觉,搞不好还要闹到天帝那儿被重参一本玩忽职守。
梨画便赶紧亲自下界查看,施法布雨,恢复彩遇国举国田地粮食收成,但布雨本不是她的本职,此番布雨便耗去了她大半心神,不知不觉便睡倒在麦田里。
“姑娘,姑娘醒醒?”她是被一道温柔嗓音唤醒的,但她实在太过疲倦,不愿应他,那人似乎很无奈,抬手将她拦腰抱起。
他的怀抱很温暖,身上有铃兰的香气,她睡得昏昏沉沉,恍恍惚惚睁开眼,便见一望无际的麦田里,金灿灿的麦穗饱满可喜,她的视野不停变换,是有人抱着她在往麦田外走。
“姑娘,你醒了?”头顶传来温和的问话,她抬眼一看,那少年气质沉雅,风度翩翩,尤其一双眼眸柔情似水,在一片橘色的麦田里温柔得刚刚好。
她闻到铃兰的香气,麦子的甘甜,被他轻松地抱在怀里,一颗心便莫名陷在那少年人温柔的笑容里。
他带她回了他的家,宅子不大,仆从却多,一晃两年仍旧百般关怀,她便愈发沉溺其中。
但她知道天上一天,地上十年,他很快会老会死,她却想与他长相厮守,骤然间便生出许多妄想,于是在凡界化了分身陪在他左右,心急如焚地回九重天筹谋。
“神君登门所为何事?”梨画已不知不觉走进主殿,盯着两侧林立的白玉架发呆,直到司命一声询问才将她的思绪拉回。
梨画回过神来,便见司命仍在梦石案朱批命册,并未抬头看她,长案之上红黑二墨尤为显眼,司命提笔一写,那命册上的字符便徐徐生光,梨画的目光落在命册上便再也挪不开。
“我……我想求司命一事。”梨画开口道,“请司命将凡人凌珝的命册予我一阅。”
司命停下笔来,将朱笔搁在瓷托上,冷清的主殿内只闻一声脆响,梨画的心便由此一颤,见司命抬头静静望向她。
“如何?”她大着胆子继续问。
司命站了起来,一双星眸清明得很,摇头点破道:“天规森严,仙凡有别,神君又何必为了一时情动而种下苦果呢?”
梨画被她拆穿,只倔强地看着她道:“可我喜欢他。”
司命抬手一挥,一道卷册便在梨画眼前展开,那些金光闪闪的字符是密密麻麻的天规,司命继续道:“神君可知为何天规已不禁神仙相恋却依旧不允仙凡之恋?”
“为何?”梨画别开眼问道,“你是不是就是不想给我看他的命册。”
司命收回卷册,耐心道:“凡人短短一生不过百年,对于凡人而言,你是高高在上的神,他们不过是蝼蚁罢了,你有绝对的力量,轻而易举就可以将他们的一生搅得天翻地覆。”
梨画一时怔住。
“命缘牵系皆乃天定。我并非不想给神君看他的命册,而是这命册上也许有神君并不愿意看到的东西,若是神君看了这命册又想如何,逆天改命?”
“须知天理循环,牵一发而动全身。神君一时爱恨,凡人是承受不了的。爱恋之时神君可以为他驱灾避祸,那怨恨之时呢?叫他家破人亡,身首异处,还是气运皆失?他的人生是福是祸,全在神君一念之间而已。若真由神君随心所欲定人生死,如此儿戏,天道何在,秩序何在?”
司命像是看透了她:“神君还是请回罢,若是神君为了一己私情想要许他长生,与他厮守,即便神君亲手改了他的命册,他也只会加倍折寿,而神君则会遭到天罚。”
梨画抿紧了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司命还额外提醒道:“天罚也许是罚在神君自身,也许是神君所爱之人身上,或许他生生世世都要尝尽苦果也说不定。”
司命最后一字落下,梨画已是脊背发凉,遍体生寒。
“你威胁我?”梨画愤慨道,“你不过是想叫我知难而退。”
“我只是说实话罢了,神君若不想听,不若下凡多陪陪那凡人,毕竟人间已不知过了多少年。”司命重新坐下,提笔批卷,淡声道,“神君不如珍惜当下,反正这场爱恋于神君而言不过天上几日,一晃而过罢了。”
“你!”梨画气愤不已,方才司命说的话全当耳旁风,冲出了主殿却还听见司命不疾不徐的警告。
“神君勿再施法为那凡人避难了,否则他的气运还会更差,而我也得参神君一本。”
“你要参便参!”她抬头看庭院漂亮的命缘树,恼怒地踢了一脚,命缘树巍然不动,她愤而拂袖离去。
梨画走出了司命殿,厌恶地想:司命果真不近人情,刻毒得很。
她头也不回地下了凡间,没成想迎接她的却是面目全非的一切。
她最近无暇管顾分身,竟不知她已入宫成了贵人,而她的夫君则是当今天子。
梨画站在华美弘丽的宫殿前,一时茫然无措,她的分身穿着累赘的宫装待在殿内郁郁寡欢,见了她这才打起精神行了一礼,迫不及待地消散在眼前。
外头回廊里有宫女窃窃私语:“陛下今夜又去皇后娘娘那儿了,咱们贵人可真可怜。”
小太监撇撇嘴道:“谁叫皇后娘娘是丞相嫡女,和陛下青梅竹马,情深义重,陛下为二皇子时便早已请旨非她不娶,咱们贵人却毫无背景,身份微贱,只是一个被陛下藏在外头两年的外室。”
梨画的脸一下就白了:“你说什么?”
小太监和宫女被她吓了一跳,立马跪了下去:“奴才该死,奴才什么也没说,求贵人恕罪!”
“你方才说他和皇后情深义重,我是外室?”梨画不紧不慢地重复道,提高了嗓音,“什么是外室?”
小太监吓得面白如纸,匍匐在地,哪敢说话。
“我问你什么是外室!”梨画喝道。
小太监几乎要哭出来,哭丧着脸道:“回贵人,就是被男子背着妻子安置在外的女子,比妾还上不了台面的身份,奴才罪该万死!求贵人饶命!”
梨画一呆,不如妻妾,身份微贱。她都不知该作何表情,而后便迟钝地明白了,为何他已有心上人却还能天天同她一起,那是丞相之女,大家闺秀,不能与人私会。
她闭眼凝神,从分身那儿调出了他封后那日的场景。
彩遇国那两日举国红火,箜篌琴瑟之音响彻天明,宫殿民间处处装点囍字,红绸遍地,金花金瓶,锣鼓喧天,那叁千宫灯亮如明星,宫人们忙的不可开交,却是遮掩不住的喜意。
原来他要娶心爱的人,要那样繁琐隆重的准备,要钦天监纳吉,文武百官朝贺,举国同庆,要随亲贵亲迎凤舆,举行那样盛大的典礼,才正式册封她为皇后。
她看着自己的分身沉默躲在人群中,看两人执手对拜,缱绻对望,百官朝贺,泼天的热闹喜庆。
那她呢?那些甜言蜜语言犹在耳机,梨画却想起那年在麦田里仓促的成婚,两人穿了喜服在天地间对拜便成了,可怜她还满心欢喜。
她是四时主神,被一个凡人如此轻贱地戏弄了,竟浑然不觉。
“贵人饶命,贵人饶命。”吵闹的求饶声还不绝于耳,她摆手叫他们通通退下,自己回了主殿。
宫人们面面相觑,不敢说话,这才退下。
天色暗了,她静悄悄地施法去了裕宁宫。
裕宁宫内正是柔情蜜意,她看见皇后依偎在凌珝肩头,柔声细语:“陛下国事繁忙,定要注意龙体。”
皇后很漂亮,温柔端庄的模样,如脉脉春风,叫人心生亲近。
“朕见了蔷音便再也不累了。”凌珝抚着皇后的秀发,“后宫妃嫔可有为难你?蔷音性子太和顺,若有后妃不敬,定要告知朕,朕替你出气。”
皇后展颜一笑:“怎会,她们都很好。”她握住凌珝的手,“臣妾不在意,只要陛下的心在臣妾这儿,臣妾吃再多苦也不介意。”
凌珝含情看她:“朕的心自始至终都只有你。”
梨画面无表情地听着,心痛如绞。
“不过陛下还是多去瞧瞧姈贵人,她愈发寡言了,瞧着身子也不大好。”
凌珝不甚在意:“她性子如此不必在意,蔷音你把朕推向别人,又是何居心?”
“臣妾……”
够了,她不想听了。梨画转身就走,她便是那性子沉默的姈贵人,凌珝早忘了他们在麦田如何嬉笑打闹,忘了她又是何等爱笑。
难怪她的分身郁郁寡欢,难怪她的分身迫不及待消失。
她坐在宫墙上呆呆望天,不敢再翻阅分身的记忆,更是不知自己何去何从,可没成想竟还能听到凌珝的暗卫躲在宫檐上窃窃私语。
“都说天子薄情,果真如此,那姈贵人如此身手,神通广大,如今被困在宫墙内倍受冷落,可真凄惨。”
“你不要脑袋了,还敢胡说。”
“无妨,这么高谁能听到?”
另一暗卫叹道:“也是,当年彩遇国大旱,先帝频颁罪己诏也无济于事,还是时为二皇子的陛下自告奋勇,道一定能解决干旱之事。没成想果真祈雨成功,举国上下田地之间一夜丰收,继而民心所向,先帝便废太子,改立陛下为太子。”
护卫撇嘴:“可谁能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姈贵人呢?陛下也是看中姈贵人这一点才带在身边罢,何况这姈贵人还能替陛下挡下诸多刺杀,辨别毒物,这抵了多少暗卫、医官?有她在,陛下高枕无忧。”
“确实,彼时陛下没少责罚我们,斥骂我们是一群废物。你说这姈贵人到底何方神圣?是龙女还是妖孽啊?”
“也许是巫女罢,我听传闻道巫女能祈雨赐福,医治百病。若是龙女或者妖孽,陛下心中只有皇后,如此冷待她,惹她动怒,恐怕陛下早已身首异处了罢,她却还老老实实待在宫内当妃子。”
“也是,龙女如何看得上凡人,即便天潢贵胄在神灵面前也入不得眼罢。”暗卫点头应道。
梨画微微颤抖起来,她想起那时她日日为他挡下间短不绝的刺客,为他抹去吃食里各种棘手的毒药,忽然就明白了。
原来如此,都是居心叵测的利用。
麦田里的温柔少年不是无意出现的,而是眼见她施法降雨才走向她的。
她以为的命中注定是蓄意接近,她以为的处处维护不过是对护身符的看重。
她竟还想违反天规,为凌珝改命册,求长生。
这全是为他人作嫁衣,梨画痛心又愤怒,眼里渐渐漫上杀意,恨不得立即将人诛杀。
“我并非不想给神君看他的命册,而是这命册上也许有神君并不愿意看到的东西,若是神君看了这命册又想如何?”
司命的话忽然在脑海中响起。
“神君一时爱恨,凡人是承受不了的。”
“爱恋之时神君可以为他驱灾避祸,那怨恨之时呢?叫他家破人亡,身首异处,还是气运皆失?”
原来司命说的是真的,一时爱恨,她险些抑制不住杀心。
她失魂落魄地起身,忽然凭空出现在那两名暗卫身前:“我不是巫女,更不是妖孽,不过多谢你们。”
她也说不出自己神灵的身份,太过折辱自身了。
暗卫被她吓得险些跌落宫墙,结结巴巴道:“姈贵人……”
她施法托住他们,安全地放回了宫墙之上,暗卫们目瞪口呆,她却举步凌空,化作清风,杳然不见。
暗卫们瞠目结舌:“她、她……”
“到、到底是什么啊?”
梨画一声不吭地消失了,回了九重天再度踏入了司命殿。
司命殿里仍旧冷冷清清,司命还在批卷,她眼见着还是方才那本,司命甚至还未批阅完,她就已尝到了背叛之苦。
“神君不如珍惜当下,反正这场爱恋于神君而言不过天上几日,一晃而过罢了。”
果然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