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发展正在改变农人的经济与生活。
以前,农户挣得口粮一份上交,剩下一份用来吃食, 而家里的余钱,大多来自副业, 比如鸡蛋、采药、刺绣、纺线、织布, 其中尤以织布纺线换来的钱最为重要。
而如今,廉价的赀布正在已经开始侵蚀偏远的村落,催毁这种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
穷困的百姓失去收入, 当然会有不满,偏远之地的州府失去夏布的税收, 自然更加不悦。
于是, 朝堂之上, 最强烈的呼声就是将各地的工坊收为官营,从而抑制这种工坊飞速蔓延的趋势。
当然,也不是所有官员都反对的,比如成都府路、京东东路、江南东路的官员便强烈反对。
双方在朝廷上吵成一团。
赵士程高居王座之上,撑着头看他们吵闹。
最后,这场争端以各地工坊将会进行加税为由,暂时平息。
加来的税收,会补贴各地没有大规模工坊的偏远州县,做为官府的支出。
赵士程知道这会影响工业的扩张,按正常的流程,他应该大规模地没收土地,让贫苦无着的农人进入工坊,做为工业生产血肉磨坊,这样,才能支持工业的飞快发展。
但是如今国内局面还算不错,北方边患减轻后,那自然还是稳定更重要,工业扩张可以稍稍慢些。
不过朝廷两方的官员对此都有些不满,看对方的目光都如仇寇。
这是如今朝中的两派,以京东路、京畿路、蜀中四路为首的官吏因为工业吃到他甜头,极为推崇发展生产,被称为新派,而以各地普通官员为首的普通儒家进士,则要求要为保守,被称为旧派。
民间对此很是担忧,那些时政小报上常常有评论说,当年王安石的新党和司马光的旧党相争,延绵四十年,差点把大宋送走,但如今朝廷上居然又有了两党,乃是不祥之兆。
赵士程对此不以为然,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党争在哪个政权里都不会少,只要控制在合理范围内,反而是良性竞争。
他需要的新派官员锐意进取,同时也需要旧派官员来弥合工业改革中的受损势力。
一个都不能少。
不过,这加税的消息一传出去,一些小作坊,怕是要开不下去了,也不知又会有多少人在其中被影响。
……
大宋的京杭运河出河后的那一段往北,被称为御河,水流平缓,船只密集。
因着在船上也不能耽误了孩儿读书,所以李娃一家占了一处中层客舱,不必忍受底舱的憋闷和异味。
船窗打开,御河两岸是绵延的良田,冬小麦已经收割,田里种的是豆子,绿茵茵的一片片,有些在河边开辟的田中还种着西瓜,此时已经结出了一个个可爱的小瓜,看着十分喜人。
李娃坐在船板上,一边拿着陈旧的报纸,一边翻看着一本厚重的书籍。
那是朝廷新编写的字典,里边的字按部首排出了目录,按书页查到字时,会用同音的字注音,同时还会用反切法标注怎么读。不过李娃并不懂得反切法,也不认识那三十六个的声母,更不知道韵书的韵母字是怎么个拼法,所以,就直接忽略掉了。
她听说报纸上说,陛下已经在寻人改编写新的声韵书,到时肯定会有新的拼法,到时她再去学也不迟。
傍晚时,大船停靠在一处码头补给,李娃一家也下来透透气,顺便补充一下吃食,听说这次补充了石碳后,前边牵引的大船就会一路直达燕京府,每天于河中行进一百里路,中途八天基本不会再停靠。
因为有了这牵引船,如今各地的货船客船速度比原来快了三倍不止,几乎所有的船行都会挂上牵引船,否则,便是大大亏了时间。
李娃也很喜欢这种速度奇快的大船,少了在路上的颠簸和耗费。
她不敢走远了,只在小小的码头街道上逛了逛,街道上有许多卖干果儿的农人。
“这是柿饼儿,”李娃看着筐里捂出厚厚白霜的柿饼儿,一时有些馋了,便问道,“多少钱?”
“一文钱八个,你可以自己选大的。”卖饼的老妇人温和道。
“那要八个。”李娃从荷包里排出一枚大钱,顺便问道,“这里生意可好?”
“补贴些嚼用罢了,”妇人轻叹道,“如今村里大小媳妇都不织布了,可不得换些营生。以前家里挂些柿子,都是摘那么百十来个晒着,给孩儿吃个甜味,如今却是全村出门,将山林里野柿子都摘干净了,挂成柿干儿,补贴家里。”
“这柿干真甜,要是能卖到京东城,怕是能一文两个,”李娃微笑道,“要不,你们看看有没有空船去东京城的,那船价便宜,卖了回来,够一家半年的用度呢。”
“还是算了,”老妇连连摇头,“我家老小就未出过县城,还是不赚这钱了。”
李娃又和她聊了几句。
老妇知道的不多,她的生活就是缝补、做饭、种田、喂鸡、照顾儿孙,再没有其它,如今赀布价廉,大小媳妇都不再织了,有些家里有织机的,也做柴烧了,大家都是种麻、拾弄些精细果儿,或者多养几只鸡鸭猪羊来补贴家用。
不过,她对此并没有意见。
“以前啊,做不完的活,现在布价便宜了,能多做两身衣服、被褥。女儿出嫁时,我送了她两床毛褥子,她婆家可开心了,”老妇浑浊的眼里带着一丝光亮,“如今少了织布搓麻的功夫,却能多弄些其它杂事,养些畜生,收拾果儿,编些草鞋。这要换以前,哪里抽得出时间呢?现在家里打整得规矩了,也心安许多。”
“可是,我看报上说,因着布价太贱,好多农户无钱生活,称这为布灾,是真的吗?”李娃已经很久没种田了,所以专门问这事。
“瞎说!”老妇冷哼一声,“是那些大户人家养织户过不下去还差不多,咱这土里刨食的,哪会嫌布便宜?打麻、沤麻、搓麻、晒麻、翻麻、捻线、上机、布纬,是多折腾人的事?忙活半年也就能得织一两匹,给孩儿作件衣物,都要省了又省。”
“原来如此。”
“是啊,如今好了,一匹赀布,有瑕疵的,才一百文啊,可省事了,”老妇笑道,“多出来的时间,干点啥不好,要说难,也就开始的时候,布价贱了,一时心慌,这时间长一点,回过味来,可比以前好过多了。”
李娃光是听着,就觉得舒心,又买了一文钱的柿子,准备路上吃。
老妇人还叨叨着告诉她,家里为了养猪,抽空在山里搬石头,修了一个圈,过年的时候,可以让孩儿们尝尝荤腥,就算以后不养了,也是当个屋子,要换以前,哪来的这些时间?
朝廷也是好的,这些年群牧监的总能弄出猪崽、羊崽,都不贵,要是能有牛犊就更好了。
“您说笑了,那母牛两年才生一胎,哪便宜的起来,”李娃笑道,然后问道,“不过,我听说群牧监有马驹,不但不贵,养大了朝廷还能按草市价收呢!”
老妇脸上立刻摆满了嫌弃:“咱这小门小户,马大爷可招呼不过来,连榨油的油坊都嫌弃养马亏豆饼呢,话说这要是个青驴骡子啥的,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