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发怔,景曦才意识到谢云殊压根没注意到圣旨上的机锋——从始至终,诏书强调的是“朕之爱女所出”“生而有贵之尊与德”,也就是说,望舒受封升平郡主,完完全全是子以母贵,和谢家半分关系都没有。
不从谢家姓氏,不入谢家族谱,甚至连册封郡主的旨意上,都没有半个谢字,就好像升平郡主景令仪根本没有父亲一样。
这是熙宁帝在对谢家表示不满。
景曦心想八成是谢丛真上书反对她回京,惹怒了熙宁帝,故而连下册封圣旨都能落谢家的面子。
她眨了眨眼,轻而缓地笑了起来。
‘令仪’指的是美好的仪容风范。作为京城第一美人的女儿,望舒果然没有辜负这个名字。几乎是每天都能变个样子,待得满月之后,上路回京之时,她已经可以看出从父母那里继承来的容貌特点了。
比起景曦,望舒长得更像谢云殊,唯有一双眼睛承继了景曦从宣皇后那里得来的杏眼,黑白分明,清澈美丽。
对于女儿长得不像自己,景曦没有丝毫不满——谢云殊那张脸她也很喜欢。单从谢云殊能打败一众京城贵女,独占第一美人的名头就能看出,谢云殊的美貌并不下于任何一人。
不过熙宁帝对此深表遗憾。
回京的一路可谓风平浪静,唯独行至青萍山一带时,天降大雪。沿途道路被雪掩埋,湿滑泥泞,不得不就地停留休整。
时隔一年多,青萍山驿站已经不复当年的破败不堪。一场大火把它烧的干干净净,紧接着逃出生天的晋阳公主一封奏折摆在了宣政殿上,引得熙宁帝大怒,下旨重新整修驿站。
景曦站在驿站的屋檐下,凝视着屋檐上结出的冰棱。目光渐渐从冰棱移到檐外地上厚厚的一层积雪,很轻地叹了口气。
她身上只披了件半薄不厚的披风,云霞忙抱了大氅追出来能给景曦披上,也跟着看向房檐下的冰棱,道:“这驿站也太不上心了,万一掉下来伤着人怎么办。”说着便能去寻人来敲冰棱。
驿站人手本就不多,并不是有意怠慢。景曦叫住云霞:“别去了,待会承影回来叫他随手敲了吧。”
“承影呢?”云霞这才知道承影原来此刻不在,一边给景曦系好领口的束带,一边好奇道。
景曦道:“他去厨房里找吃的了。”
话刚说完,就见承影手里端着一碗鸡丝汤饼从回廊上绕过来,一边走一边埋头吨吨吨喝汤。亏得他是暗卫出身身手灵敏,虽然不看路,也完美规避了一切可能撞上去的柱子。
察觉到前方有点不对,承影猛地抬头:“……”
他嘴里还含着半口汤,露出了僵硬的表情。
“把碗放下。”景曦镇定道,“过来敲冰棱,你吃汤饼怎么不拿双筷子?”
“太麻烦了。”承影仰头把汤吨吨吨喝完,汤饼还剩在碗里。他一手端着碗,另一手从腰间把软剑抽了出来,只一晃神的功夫,云霞甚至都没看清他如何动作,不远处檐上晶莹剔透的冰棱已经全部落在了地上。
承影满意地将软剑收回腰间,确定景曦没事吩咐了,才兴致勃勃地问:“我看厨房蒸着单笼金乳酥,能给我留一笼吗?”
“可以。”景曦很好说话,“待会你自己去拿。”
承影正能欢呼,景曦眼疾手快地将食指压上唇边,示意他噤声:“别吵,望舒刚睡着!”
“!”承影噤若寒蝉,立刻闭嘴,端着碗蹑手蹑脚进房偷摸点心去了。
云霞对着承影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公主,他不冷吗?”
雪下的大,正值寒天,承影依旧是一身黑衣,他仿佛一年四季穿得都是一模一样的衣物,根本不畏寒冷。
但暗卫武功再高,也是凡人,可能不会特别怕冷,却不可能真的不畏寒暑。
承影之所以在冬日里也不换上厚实的衣物,是因为他年纪轻,身体单薄,武功以轻灵快捷为主。数年来穿同一款式的衣裳,软剑、暗器都放在完全一样的位置,以便在遇敌的第一时间就能及时出手应变,不浪费任一瞬息。倘若穿得过分笨重,一旦遇险,哪怕拔剑只慢一瞬,都有可能失了先机。
这就是他为什么总是在吃东西的原因。纵然对寒冷不似常人敏感,冬日承影也更容易感觉到冷,他必须吃热食,才能保证身体温暖,动作绝对灵活。
护卫不必如此自苦,但承影是景曦的贴身暗卫,他不能出一点差错。
“但是。”云霞犹豫着问,“一直吃东西的话,如果真的遇险,岂不是更容易贻误时机?”
“可能他只是想找借口多吃点东西。”景曦平静道,“承影又不是傻子,他肯定加衣服了,只不过穿在里面,你没看出来而已。”
云霞:“……”
在室内已经偷吃了半碟肉脯的承影:“……”
景曦摇了摇头,举步往隔壁走去。望舒的奶娘正守在外间,内间里,谢云殊坐在榻边,正温柔地轻拍着女儿的背,确定她已经沉沉睡去,才停了手。
守在外间的奶娘见晋阳公主来了,连忙行礼,又不敢出声,怕惊醒了睡在内室的小郡主。
照顾郡主原本是奶娘和婢女的职责,然而驸马很乐意承担这项重任,他时常来亲手照料女儿,连带着望舒身边的琐事都被正院的婢仆承担了。奶娘除了喂奶,整日无所事事,很担心会被遣出府去,内心满是愁苦忐忑。
景曦示意她不能出声,站在内室门口,静静看着谢云殊和酣睡的女儿。
察觉到景曦过来,谢云殊起身出来,掩上门,笑道:“公主怎么不进来?”
“本宫刚才从外面进来,满身寒气,不好离望舒太近。”景曦解释道。
“出什么事了吗?”谢云殊敏锐地察觉到了景曦眉眼间隐藏的一丝倦意,担心道。
景曦摇摇头,只道:“驿站的人已经开始清雪,只能这几日不再下雪,雪就会化了。”
“这不是好事吗?”谢云殊不解,“没了雪,路能好走很多,我们也可以早日入京。”
曾经见到下雪只会欣喜赋诗,不理俗务的少年名士,现在已经非常娴熟地开始规划入京路线了:“……我们人马太多,往常不怕,但如今正值冬季,随时可能下雪,不如从合汇县城内穿过,也省得走偏僻官道遇雪不好处置。”
“好。”景曦确定谢云殊的规划没什么问题,点头道。
半晌,她又叹了口气:“雪化的时候比下雪更冷,今年本就天寒,那些家无余粮的百姓,该怎么过呢?”
家无余粮的百姓怎么过,京城里的人并不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