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通其中关窍后, 楚霁一瞬间只觉得心都凉了。
他虽然那一夜外出时有所疏漏,但这毕竟是不可示人的事,楚霁总不可能敲锣打鼓地出去, 除非国公府内的人,其他人不可能得知他暗中离府。
国公府治府甚严, 下人婢仆不敢出去乱嚼舌头, 何况就是他们敢乱说, 御史也不敢信——凭着奴才的几句胡话,就敢贸然上书告一状,风闻奏事也不是这个奏法, 几乎约等于造谣污蔑了。
幕后之人布下这个局,找来的证人一定是个有些身份的人,说出来的话才能取信熙宁帝。
国公府里,这样的人有几个?
楚霁下面的庶弟们都还在读书,连功名都没来得及考下来。国公夫人管束庶子们也很是严格,楚霁不认为他们有能力窥探到自己的行踪,然后和御史搭上线。
楚国公和国公夫人自然不会坑害自己的亲生儿子,那么最可疑的人就只剩下了一个。
——楚国公世子,楚霖。
湛卢跟着变了脸色, 急迫地追问:“你准备怎么说?”
楚霁转入屏风后,隔着一层屏风, 湛卢看不见他的神态动作,只知道楚霁沉默了片刻。
湛卢没有贸然出声追问,等楚霁有条不紊地理好中衣、外袍、鞶带,连垂落的长发都梳的一丝不苟, 从屏风后转出来,才道:“你打算怎么办?”
楚霁鸦羽般漆黑的长睫往下一垂, 显出几分阴冷的神色来。
他附在湛卢耳边,低声交代了两句,随即广袖一振,缓声道:“走吧,不能让皇上久等了!”
“御史参你狎妓一事,楚霁,你怎么说?”熙宁帝自高台上俯首,皇帝充满威势的目光从十二垂旒后透出来,有种令人瑟缩的威势。
再软弱温和的皇帝,也是皇帝,浓重的威势根本不是寻常人能轻易抵抗的。
昭文太子是熙宁帝寄予厚望的嫡子,先太子丧期狎妓,等同藐视太子。换做任何一个皇帝,都不可能容忍此事。
楚霁跪在殿内冰冷的金砖上,闻言重重叩下头去,声音如碎冰断玉般清冽:“回皇上,恕微臣不能认罪,请允微臣自辩!”
“你说。”熙宁帝道。
他其实很不愿意相信这个年轻人真会做出这样的事。楚霁幼年时奉宣皇后之命进宫,是晋阳公主景曦从小到大的玩伴兼幕僚,熙宁帝对他也十分熟悉,看楚霁更像看小辈,而非臣子。
“王大人。”楚霁看向参奏他的王御史,问,“方才梁公公念了大人的奏疏,大人在奏疏中写当夜看见身形面貌似我者入春晖楼,因为没有凭据,不好立刻参奏,直到有证人证实,当夜我确实趁夜离府、行踪鬼祟,两相对照,这才上书参奏,是也不是?”
王御史冷冷道:“不错,正是如此。”
楚霁道:“大人可否告知,证人是谁?”
“臣已经禀告皇上。”王御史朝御座上行了一礼,然后才道,“证人的身份,恕不能告知,怎么,难道你还想着寻衅报复不成?”
楚霁不理会王御史的敌意,反而道:“自然不是,只是想提醒大人,这证人言语模糊其词,有意构陷,大人听信他的证言,无疑与虎谋皮。”
“难道你就是品行过硬之人了?”王御史微带讽意,道,“当夜我与翰林院杜中顺大人一同议事,至夜晚归,在春晖楼那里一同目睹了身形相貌均与你极其相似之人,又有证人亲口证明,你当夜彻夜未归,行踪不明,你有什么话可说?”
“我不知道二位大人看到的那个相似之人是谁,那夜我确实离开了楚国公府,但春晖楼从未踏足半步。”楚霁道。
“那你去了哪里?”王御史追问。
楚霁缓缓道:“我去了先正三品副都御使郑启祥的府中。”
“嗯,嗯?”王御史万万想不到楚霁居然当场自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你去郑大人府中?!”
朝中人人皆知,先正三品副都御使郑启祥在去年联合朝臣上书参奏晋阳公主前夕突然暴毙,人人都怀疑是晋阳公主下的手。奈何抓不到证据,熙宁帝又一力袒护晋阳公主,最终此事以晋阳公主自请前往封地为结尾,不了了之。
如今楚霁竟然敢大胆地说出自己前往郑启祥府中,他不怕引起熙宁帝的疑心吗?
刨去郑启祥参奏晋阳公主以及郑启祥之死这两件事,楚霁根本不该和郑启祥有任何干系。
眼看高台上的熙宁帝目光落在楚霁身上,王御史连忙见缝插针上眼药:“哦?郑大人都已经去世近一载,连他的遗孀李夫人也刚刚仙游,你到那里去做什么,难道是有什么……”
话未说完,楚霁开口,不容置疑地截断了王御史的话:“因为李夫人离世前,我和她曾经见过一面!”
“……郑启祥去世后,李夫人曾入宫拜见贵妃娘娘,后来又致信晋阳,言谈间表示了对晋阳公主因郑启祥之死不得不避居晋阳一事的愧疚,公主心中有疑……待微臣回京后,李夫人已经病入膏肓,臣曾经私下见过一面李夫人,见她态度古怪,竟然像是确定郑启祥死因。”
楚霁顿了顿,接着道:“臣顾忌李夫人病体沉疴,不敢过多逼问,只是不待再次拜访,就听闻李夫人去世的消息,臣趁夜前去郑府,是因为李夫人去世后,府邸很快会被收回,臣想抢在那之前看看府中有没有什么能解释郑启祥之死的物证,结果深夜入府时,竟然另有一个大发现!”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像是在斟酌言辞。
楚霁话中没有什么过大的破绽,郑启祥的府邸是升任副都御使时熙宁帝所赐,李夫人在世时,郑府仍然归她居住,但李夫人死后,府邸自然要收回。楚霁对李夫人心生疑虑,想趁着府邸被朝廷接管之前进去查看,这个举动不是十分合适,但是从情理上是说得通的。
见他突然停住,熙宁帝催促道:“你发现了什么?”
楚霁面上适时地露出几分惊骇和难以置信混杂的神色,深吸一口气,才道:“臣怀疑,那具棺材里,躺着的不是李夫人!”
“什么?!”熙宁帝和王御史同时惊骇道。
楚霁接着道:“白日府上派了人去吊唁,那时棺木尚未钉死,然而夜间臣去暗探郑府时,那口棺木已经钉死——下午到夜间不过两个时辰,就钉的严严实实,哪有人挑这个时候封棺的?何况李夫人下葬未免太着急了些,此事想来不合情理,但如果那棺材里躺的不是李夫人……”
他说的鬼气森森,王御史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李夫人是郑启祥遗孀。她死时,许多朝臣都派了家中管事前去吊唁,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年纪轻轻先丧夫再病逝,实在叫人叹惋。
可她如果不是死了,那她到哪里去了?现在是死是活?她似乎知道郑启祥死因为何,那郑启祥的死到底和她有没有关系?
王御史下意识找茬:“好啊,你发现李夫人之死可能有问题,事涉正三品大员遗孀,楚霁,你为何不上报,反而蓄意隐瞒?”
楚霁不理会他,而是朝着熙宁帝请罪:“微臣有罪,不该隐瞒不报……只是郑启祥和公主之间的关系,外人看来本就有异,倘若揭破此事,皇上明察秋毫英毅睿智,自然不会使臣蒙冤,但难保不会有小人妄自揣测,微臣心生怯意,一时糊涂,担忧小人陷害引来祸患,故而隐瞒此事,请皇上恕罪。”
王御史:“……”
这一番话将熙宁帝抬得很高,楚霁语言真挚,丝毫不显谄媚,熙宁帝脸色松缓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