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祺没料到谢瑾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谢瑾华继续说:“你放心,我死了是不会牵连到你身上的。你安心在府里住上一年,平日里可以跟着三哥一起去听学。待到时机差不多了,他们会放你出府的。”按照谢瑾华本人的意思,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就在今天晚上,因此完全没想过要成亲。但谢大却不愿意放弃,有一丝希望都要牢牢抓住。
谢瑾华本以为婚期会在几日之后,毕竟此时才刚找到人选,婚事都没有定下来。而那时他都已经死了,婚事更不可能被定下来了。却没想到他不过是昏沉了一个下午,柯祺就已经被接进府里来了。
谢瑾华是身不由己,柯祺更是身不由己。
因此,谢瑾华心里对柯祺存着愧疚。他自己看破了生死,不意味着柯家的少年就心甘情愿。他能一了百了,但柯家的少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谢瑾华之所以把积蓄都留给了柯祺,并叫柯祺跟着府里的少爷去上学,都是想要让柯祺以后的日子好过一些。但这样的安排并不能抵消谢瑾华心里的愧疚。
柯祺明白了谢瑾华话中的意思,然而他心里却知道这种事情怪不到谢瑾华头上。柯祺最想怪的人是他那个已经死掉的爹。此时的人重迷信,于是生辰八字这种东西是非常私密的,往往不为人所知。要不是柯主簿听到了风声眼巴巴地把柯祺的生辰八字送了上来,庆阳侯府能知道他柯祺是哪根葱呢?
现在婚都已经结了,柯祺不愿意继续怨天尤人,心里对谢瑾华就没有什么恶感。
“四爷,我是个直肠子,不妨和你说句实话吧。”不管柯祺心里是怎么想的,他的脸上都是一片真诚,“我是个庶子,爹已经去了,嫡母为人不坏,但万万没有继续养着我的道理,因此我本该被分出府去自己谋生了。在这个当头能够被侯府瞧中还真是我的运道。别的都不说,我嫡母已经把我舅家的卖身契俱都给了我,他们很快就是良民了。我心里非常感激。所以,四爷您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啊!”
“你能这么想也是好的。”谢瑾华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心中却是一叹,这孩子太单纯了啊。如果他是柯祺,平日里低调过活,不过是想叫亲爹嫡母看在他听话的份上能对他稍微好一点,却还是被卖到了侯府中给一个快死的人冲喜,他心里说不定早生出了不满,哪里还愿意真心实意地祝福别人呢?
柯祺把谢瑾华的手放回了被子里。
“不过,我的积蓄还是要交给你的。厉阳,你把钥匙交给柯……”谢瑾华抬头看向厉阳。
“您叫我柯祺就行了。”柯祺赶紧说。
谢瑾华笑道:“那你也莫要对着我用敬称了,我比你年长数月,你就叫我一声哥哥吧。厉阳……”
柯祺总觉得自己被占便宜了。他面上乖巧地笑着,心中却是一叹,这“哥哥”太心善了啊!如果他是谢瑾华,生于富贵,长于安乐,从未受过什么苦,却病得快要死了,那他心里说不定充满了愤世嫉俗,怎么可能会替别人想得如此仔细呢?都说侯门院深,没想到侯门中也能养出这么单纯的孩子来。
谢瑾华和柯祺互相把对方看作了一朵纯洁无垢的白莲花。
厉阳却傻愣在那里。
谢瑾华又叫了一声厉阳。
厉阳这才回过神。他抽了下鼻子,说:“主子!您竟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柯少爷果然是您的贵人啊!”谢瑾华往往说不上三个字就要喘一下,然而他刚刚却对着柯祺说了好几句完整的话了!
厉阳的声音中带着浓重的鼻音。他只比谢瑾华大了一岁,身量却已经长得和大人差不多了。此时这位魁梧的小厮竟忍不住背过身去擦了擦眼泪。他有一种预感,他家的少爷啊,一定能转危为安了!
谢瑾华愣住了。他情不自禁地动了动手指。他和柯祺的手握在一起,这一动,相握的感觉越发明显。柯祺没见过谢瑾华病得最厉害时的样子,在他看来,谢瑾华现在依然病得不轻,但是听这小厮话中的意思,谢瑾华这就算是好一点了?于是,柯祺根本不敢再松开谢瑾华的手,反而还攥紧了一些。
既然穿越这种事情都发生了,说不定冲喜真的能够救命呢?柯祺非常唯心地想到。
柯祺的手很暖和,谢瑾华只觉得那股暖意透过自己的肌肤一直传到了心里。谢瑾华忍不住朝柯祺看去。人在生死面前总是显得无比渺小,但如果真的看到了一线曙光,那么他们又会变得无比坚韧。
“你快睡吧,我就坐在这里陪着你。”柯祺说。
厉阳巴不得柯祺能和谢瑾华亲近点,他立刻凑到柯祺面前,说:“柯少爷,小的伺候您歇下吧?”
谢瑾华有些迟疑地说:“我这床上都是药味……厉阳,你再给柯弟铺一张床。”虽说新婚之夜不好分开睡,但他们之间的情况到底特殊,而且这屋子宽敞得很,就是再临时支一个床榻也不觉得怎样。
柯祺是为谢瑾华冲喜而来的,于是无论谢瑾华能不能因此活下来,他都欠了他的。柯家或许别有所求,谢家或许已经不欠柯家了,但谢瑾华觉得自己确实是欠了柯祺的。而有欠,就该有还。谢瑾华还不知柯祺心里的想法,不知他是想要留下来,还是想要在未来的某一天选择离开,他都要满足他。
柯祺摇了摇头:“我不睡……我坐着就行了。若是谢……谢哥哥晚上要喝水,我也好第一时间帮上忙。”他穿越后,因为前头有八个小屁孩兄长,“哥哥”什么的已经叫得很顺口了,再多一个也无所谓。
柯祺来自信息大爆炸的后世,他心里清楚,虽然此时男人间能互相结契,可是天生喜欢男人的男人到底是少数。他自己不是同性恋,便想当然地觉得谢瑾华也不是。冲喜是权宜之计,等到谢瑾华的身体彻底恢复健康了,说不定他们就要好聚好散了。侯府总不能真找个九品官之庶子当“儿媳妇”吧?
安朝民风开放,女人再嫁都是寻常的事儿,更何况是男人与男人和离呢?
第四章
夜色深了,双桂院中的烛火却还没有熄灭。
双桂院原本不叫这个名字,但庆阳侯府的现任主母张氏瞧着院子里有两棵桂树,觉得十分吉利,就把这院子改了名。张氏是填房,原是个七品小官家的女儿,见识有限,手段也不如何厉害。这些年张氏的父亲在谢侯爷这女婿的暗助下勉勉强强爬到了五品,因为能力有限,再是没法继续往上升了。
谢侯爷的第一任妻子陈氏是他求学时的夫子的女儿,那夫子有清名却无官位。陈氏难产而亡后,谢侯爷过了好些年才续娶了张氏,他大约也是考虑到张氏的娘家身份不高,不会对长子谢纯英不利。
张氏拆了头上的金簪,对心腹丫鬟抱怨说:“不过是个庶出的……老四这回好了,洞房花烛夜不知道有多美,却累得我儿还在祠堂里跪着。如今侯爷还活着呢,哪里轮得到他站出来教训弟弟们了?”
张氏这话说得有一些粗鄙,她埋怨了谢四,埋怨了谢大,话语中还是对谢大更加不满一些。
话又说回来了,这世上做继母的,能有几个看着原配的孩子顺眼?像张氏这样的还算好了,她虽然有点私心,却没有太多的心机,平时只是在私底下对着丫鬟抱怨几句而已,在谢大面前是万万不敢露出丝毫不满的。这一次不过是因为谢三被谢大赏了板子又罚跪了祠堂,她心里才会如此的不痛快。
谢三那就是张氏的命根子!
心腹丫鬟拿了一把小梳子帮张氏放松着头皮。
张氏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道:“我依稀记得法严大师的判语中还有一句旧时燕啊什么的,那意思莫不是说老四没有这个福气,受不住侯府的富贵,因此要被分出去?他那个年纪分出去能做什么?”
只要话题不落在谢大身上,丫鬟就是敢接话的,笑着说:“福气这东西岂是人人都有的。”
张氏听了心中十分得意,道:“也是,他们能有什么福气?投生到我肚子里成了正儿八经嫡出的那才叫福气!只是,他要是真被分出去了,别到时候叫人误以为我不慈,还以为是我要故意作践庶子。”
“京中谁人不知夫人最是慈悲了?就连德郡王妃都是极为敬重夫人的,谁还敢昧着良心说夫人一句不好呢?”丫鬟仍是活泼地笑着。她口中的德郡王妃指的是府里的大小姐,是谢大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张氏心思浅,被丫鬟夸得心花怒放。她美了一阵,可想到还在祠堂里跪着的亲儿子,情绪又低落下来了。虽是阳春三月,夜间还是有些冷的,万一儿子跪坏了膝盖怎么办?张氏决定给儿子送些暖被温食过去。只不过前头她已经送过一回伤药了,这回就不敢再明着送了,所以要派人偷偷地送过去。
被张氏担忧着的谢三在祠堂中睡得昏天暗地。嗯,他已经有被子了,肯定是大哥叫二哥送来的。
柯祺在椅子里窝了一整夜。
谢瑾华叫厉阳铺了床,厉阳是个听话的,自然就铺了床。可是,只要柯祺离着谢瑾华略远一点,谢瑾华就又咳嗽起来了。柯祺索性就坐在床边的椅子里陪着谢瑾华。这椅子很大,柯祺又没长成他前世那一米八的高大模样,因此他可以整个人都靠在椅子里,等到熬不住想睡了,这样也能够睡得着。
一天之中既死了爹又结了婚,按说这一夜该彻夜难眠,柯祺却是个心大的,见谢瑾华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他对于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就不如何担心。不管怎么说,爹已经死了,婚已经结了,生活却还是要继续。在柯祺的计划中,他打算好好念书,然后走科举之路。这个计划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