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一点点困意很快就散了,谢瑾华坐在床上,安静地看着柯祺练字。
阳光从窗户里探进来,亮得恰到好处,暖得恰到好处。
柯祺练字时非常认真,于是阳光下的他显得有一点……神圣。都说三岁看老,谢瑾华不知道三岁能不能真的看老,可是透过一个人十四岁时的表现却差不多能看到他模糊的未来了。十四岁的柯祺虽然还是一棵尚未长成的小树,可是,他挺拔坚毅,不出意外的话,绝对能在日后长成一棵苍松劲柏。
“……送不了锦绣前程,只能送清风一阵了。”谢瑾华喃喃地说。
因着谢瑾华的身体稍微好些了——原本大家都已经不敢轻易动他——厉阳就重新铺了床。看着厉阳干活时的利索劲儿,柯祺忍不住在心中感慨,这才是真正的高级生活助理啊,不愧是侯府中培养出来的人才。柯祺身边原也有个小厮,就是他的表弟刘亚,可刘亚能把他自己打理齐整就算是不错了。
谢瑾华的床很大。等到晚上再睡时,柯祺就不用委屈自己窝在椅子里了。两人是一起睡的。
要是在几天前,让柯祺和一位同性同床共枕,他完全不会觉得尴尬,可现在他和谢瑾华之间却有一层“不明不白”的关系……柯祺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点点不自在。为了缓解尴尬,柯祺摸了摸鼻子,佯装无意地说:“我在家时就和兄弟们一起睡过。大家感情好,这也很正常。你也是的吧?”柯祺其实就和柯祐、刘亚两人睡过,其中和刘亚睡得日子要多一些。他舍不得让小表弟为他守夜时睡在床踏上。
谢瑾华却没什么和别人同床的经历。他想了一会儿,只想起来了孩童时的一些事,略有些迟疑地说:“我幼年时……有几次生病了,大哥彻夜照顾我,许是陪我一起睡过。不过,也许那时大哥并没有睡,说不定只是坐着陪了我一夜而已。”小时候的记忆本来就模糊,更何况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你不用回答得这么认真。总之,我的意思是,我现在叫了你一声哥哥,那我们俩一起睡就是一件正常的事情。”柯祺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觉得谢瑾华认真思索的样子有些可爱,“你不要多想啊。”
谢瑾华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他没有多想,分明是柯祺自己多想了。
床是一张,被子却有两条。
柯祺睡在了外侧。他和谢瑾华都没有起夜的习惯。但万一谢瑾华有事,柯祺睡外边也好照顾他。
见两位主子都躺下了,厉阳吹灭了灯,飞快走到床边,就在床踏上坐下了。
柯祺只见一个黑影朝着自己罩过来,即使知道他是厉阳,但因为厉阳的速度很快,他还是被吓了一跳,道:“厉、厉阳,你、你想做什么?”厉阳长得很壮实,就像是黑暗中一头行动无比敏捷的熊。
厉阳一脸无辜地说:“回主子的话,小的要给主子们值夜。”
“那你也不用睡床踏上……我记得外间有张小榻,你可以在那里睡。”柯祺说。因这话说得太快,说完以后,柯祺又在心里过了一遍。他到了维桢阁中才不过一天,这里的大事小事按说都应该由谢瑾华自己做主,在没有摸清脉数前,他最好别僭越了。于是,他又侧过头问谢瑾华,道:“你觉得呢?”
谢瑾华竟先笑了两声,才说:“随厉阳自己吧。”
厉阳摇了摇头:“小的就在这里守着。”
柯祺不明白这对主仆在打什么机锋。其实,厉阳在外间守着也是一样的,就算谢瑾华有事,厉阳也能在第一时间进到内屋。不过,柯祺不再多劝了。因为他意识到,其实对于整个谢府来说,他还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如厉阳这样忠心的小厮不放心让他和谢瑾华两个人单独待着,这是可以理解的。
于是,柯祺只温和地说:“那你自己注意些,莫要着凉了。”
“谢过柯少爷。”厉阳憨憨地一笑。
见柯祺不再坚持让他出去,厉阳在黑暗中松了一口气。他紧绷的身体也慢慢放松下来。
第二日,谢瑾华要比柯祺醒得早一些。他们两个人的睡相都很好,晚上睡下去时是什么模样,第二天醒来时还是什么模样。厉阳已经起了,大约是去了外间,于是屋子里就只有谢瑾华和柯祺二人。
谢瑾华看了柯祺一眼,又收回目光,慢慢闭上了眼睛。
谢家的男人,其实都是些薄情的人,“冷情”二字是刻在他们骨血中的。也许十四岁的谢瑾华还不懂得什么是“冷情”,可在藏珍阁中的那些岁月却让谢瑾华想明白了。谢家的男人啊,心肠都是硬的。
比如说谢瑾华的父亲谢侯爷,他给人的印象是沉厚寡言,但在他的寡言之下,他是冷情的。再比如说谢家大少,他给人的感觉和谢侯爷很像,但在沉稳之下,他也是冷情的。而谢二的温和,谢三的纨绔,这都无法掩盖他们内心的冷情。再比如说谢瑾华自己,他的冷清之下藏着的其实也是冷情啊。
不争,是因为不在乎。
不妒,是因为不在乎。
不恼,是因为不在乎。
不恨,是因为不在乎。
于是,他们好像成了别人眼中的完人。但其实,这都不过是因为他们不在乎而已。
在这个谢府里,活得最真实的人唯有当家主母张氏,哪怕她有时候言辞粗鄙,脸上的表情也或狰狞或不屑都显得那么不讨喜,可是,和冷情的谢家人比起来,有着正常七情六欲的张氏才是鲜活的。
但话又说回来,其实冷情的人也往往是长情的。
谢侯爷的长情是他对那一株四季海棠的珍视,谢大的长情是他对整个谢府的重视。谢二、谢三还小,他们这个年纪,不过才刚刚开始遇见一些人和一些事,因此都还没有遇到什么值得他们去奋不顾身的东西。有着两世经历的谢瑾华倒是不小了,可是他一直活在方寸之中,也未曾遇见过什么风景。
谢瑾华不知道自己的长情会落在何处。不过,对于他来说,柯祺已经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了。
他感激他。
这份感激使得他把柯祺当成了是自己的责任。
如果一只猫是自己的责任,那么只要给它一碟小鱼干一个猫窝就好了。
柯祺却是一个人。
“他想要什么?”谢瑾华在心里问着自己。
“他想要进学。他有野心。”谢瑾华自己回答说。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但这还不够。也许……可以做得更多?”谢瑾华又问。
“照顾好他,直到时机成熟,直到他选择离开。”他继续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少年。”谢瑾华仍在自言。
“是啊,他很有意思。”他仍在自语。
自言自语是谢瑾华在藏珍阁中养成的习惯。那时的他不能为人所见,也不能和其他人交流,于是慢慢就养成了自己对自己说话的习惯。大概是因为他太寂寞了吧?人在寂寞中难免会生出几分软弱。
那些漫长的时光赠予了他博闻强识的本事,当然也要附带一些奇奇怪怪的后遗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