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好在未用心的不止她们俩,许多学子皆是如此,就是教学的各科夫子,亦是不在状态。
江春|心不在焉的翻着《伤寒杂病论》,一刻钟前就在背“昼日烦躁不得眠,夜而安静,不呕、不渴,无表证,脉沉微,身无大热者,干姜附子汤主之”,一刻钟后还在念叨干姜附子汤……待回过神来,那一页书已被她捏出褶子来了。
“咚咚咚”
江春知晓胡沁雪又家去了,怕是她回来忘带钥匙,开了门才见是个穿着院服的女学生。
那女学生笑笑,问“江春可在”。她忙应了,惹来女学生定睛瞧了两眼,才道:“外头有人寻你。”
见着江春锁了门,那女学生才恋恋不舍离了她学寝门前。江春却是心中急切,她有预感定是元芳寻她。
待到了太医局门口,才见是那有过一面之缘的项掌柜。
“对不住,叨扰春娘子了,可否烦请与老朽走一趟?”语气有些急。
江春晓得他是元芳跟前的,这样子……怕是元芳出事了,忙着急地小声问起来:“可是元芳哥哥怎了?”
项掌柜见她满面焦急,倒是感慨自家二郎君终是遇上对的人了,看来老夫人这招棋倒是未走错。
“春娘子莫急,您与老朽去瞧一眼就知晓了。”他捋着胡须,看来该是无事的?于是江春忙跟了他,上了朱雀大街,绕过没几个人的不知名街巷,终于到了个寻常院子,与上回生辰那日进的好像就是同一处。
她愈发觉着就是元芳寻她了,手上就不自觉的捏紧了那日的簪子。
结果进了门,却见是位满头银丝的老太太,正含笑望着她。
江春猛的收住脚步,站直了身子,垂首而立,将要出口的“元芳哥哥”就硬生生换成了“请老夫人安”。
窦老夫人笑着点点头,哪能不知她的转变?不仅未责怪她的冒失,还上前来拉了她手,故意打趣道:“好孩子,没想到屋里人是我罢?”
这窦老夫人真是个爽利人……只是江春却尴尬极了,就似约好的与小男生背着家人早恋,哪晓得却约来了小男生的家长!
见她红扑扑的脸蛋,低了头不好意思,老夫人也不再打趣她,只温声道:“无事,莫怕,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个老太婆不多嘴。”
见小姑娘还是低了头不说话,脸蛋却是愈发红了,晓得她是知晓了自己对她与二郎的事已知情了,正在难为情呢……她又温声道:“我家二郎那臭脾气,能识得你这般能干的小娘子,也不知是他多久修来的福气哩……”
“老夫人谬赞了,元芳哥哥……很好。”江春终于红着脸开了口。
她从未想过,“见家长”这一关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平素也不是那等放不开的小女子,但……她是元芳的亲祖母啊,是他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了,她不紧张不害臊才怪。
老夫人望着她豆蔻少女,粉面桃腮的样子,觉着若与二郎站一处,定是郎才女貌一双人了,而她口中对二郎真心实意的赞许,她这做祖母的自是欢喜。
“罢了罢了,不臊你了,二郎那臭小子还想瞒着我,将你藏得严严实实的,不料我这是人老成精的,他八月间日日忙着傍晚出门的事,我就晓得了……只是委屈了你,这久才让我晓得。”
江春想要摆手说“不委屈”,又觉着好似不太合适,只得低了头红脸。
“好孩子莫拘束了,快坐下,天气愈发冷了,先吃杯热茶。”亲自递了杯茶水与她。
江春忙双手接了谢过,轻轻喝了两口,果然是极温热的。才吃下肚,就觉着身上轻松了些,心内也没先前紧张了。
“你说,我就唤你春娘如何?”老夫人嘴角又笑出了两个梨涡,虽然年老皮肉松弛了,但仍觉着令人欢喜。
江春垂首答应:“是,随老夫人您顺口。”
“嗨,还叫甚‘老夫人’,平白把我叫老咯,就叫‘祖母’罢!来,这个给你戴着玩。”说着就褪下手腕上一个通体翠绿的玉镯来,硬要往她手上套。
江春拗不过,只得由着她了,又红着脸喊“祖母”谢过。
老夫人这才心满意足笑起来,真心诚意道:“都这时候了,你不消谢,该是我们谢你才对,先前还有好光景时候,那臭小子瞒得严严实实,令你无名无份,现如今整个窦家朝不保夕了……你也晓得,反倒委屈你了。”
江春被那“无名无份”臊得愈发红了脸,她与窦元芳顶多就是心意互知罢了,两人之间本就无甚,清清白白的……她又不是真正的古代女子,牵个手就要以身相许,她哪里就稀罕他的“名分”了!不过老夫人也是从她女子的立场来考虑,她倒是觉着暖心。
“我窦家,现如今局势你也晓得,你个好好的清白人家闺女,我们绝不能拖累于你,日后若成事便罢,若败了,你大可寻个好儿郎,安度一生……”倒是真心为她考虑,江春有些动容。
“祖母说哪里话,你们……上天定会站在你们这边的。”
“甚天命不天命的,老婆子我也看透了,这世道,没有哪一样是天注定的,有本事的人哪个会等着上天垂怜?我命由我不由天,等着老天爷开眼,那我邓菊娘都不知死了几回了。”老人家说话落地有声,江春虽被驳了一回,但心内却是愈发佩服了。
“这回,就是老天爷不站咱们这边,我也定要让他站的……瞧我,倒是愈说愈远了。”
江春|心内也被振奋到,这位窦祖母果然不愧为传奇女子!元芳身上那坚毅、正直的品性该是得了她真传。
老夫人拉了她手,亲切道:“老婆子晓得你的担忧,元芳那臭小子,我定会让他活着回来见你。”
江春眼眶湿|润,紧紧握住她枯瘦的手,嘴里只囔囔念叨“不会……你们定会无事的”。
也不知一下“会”,一下“不会”的,有多语无伦次。
老夫人捏捏她手,轻声道:“好孩子莫哭,老婆子这次寻你,是有正事要求你。”
江春一听“正事”,忙将眼眶内的泪意用帕子擦了,正襟危坐。
“此次窦家……要么粉身碎骨,要么更上一层楼,老婆子我前头虽说了些大话,但……这心里头还是觉着不安,若真全军覆没了,我不能令窦家绝了后,我那老头子,为了闺女搭出一条命去,我自己也未给他生下孩儿,只将元芳作他窦家血脉养,他的血脉我不能再断了。”
江春懂得她意思,窦振南与她琴瑟和鸣半生人,只生下一个窦淮娘,而现在,含有窦家血统的大皇子没了,剩下窦宪那是没半毛钱关系的废物了,只有元芳是她作窦家人教养出来的……他的嫡子也只能勉强算作窦家人了。
果然,老夫人接着道:“我们没了也就没了,只是淳哥儿,他还是个懵懂小儿,我却是要为他寻个活路。”
江春点头,表示理解,正要张口说话。
老夫人却伸手止了她,又继续解释到:“本来,我也不敢来求春娘,这真是强人所难。只是,想我窦家在东京城立了这多年,亲朋好友虽也有几家,只现人人自危,他们与我窦家关系,那是人尽皆知的,我窦家遭了殃,他们也难保……大理段氏一族,他们闺女没了,与这外孙的情分也淡了,当家人绝不会拿满族几千人性命来保这外孙的。”
“而我窦家地下的叶掌柜与项掌柜,老婆子也怕会有被顺藤摸瓜连根拔起的一日……思来想去,只有春娘是最妥当不过的人了,因着还未在人前露过几次面,他们也不知你与窦家干系,届时定不会疑到你身上。况且,春娘的品性,我相信自己眼睛,更信得过元芳的眼光……只有你才能保住淳哥儿,教养好他。”
“故……老婆子也知自己是在强人所难,但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老婆子这才舔|着脸来求你,若日后我窦家败了,还请你看在我这张老脸上,看顾一下淳哥儿。届时你将他作兄弟养,绝不耽误你嫁人……”
说着从怀里掏出串钥匙来,硬要塞到江春手中,急切道:“这是城南朱雀门外十里处,有个叫‘长生’的村子,村里有户叫‘杨旺财’的人家,最是可靠不过,他家地窖里有我为淳哥儿和你备下的吃用银钱,你也不与他分彼此,足够你们吃用一生的……这是钥匙与信物,届时只消拿了去就能取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