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每次一转头皆能瞧见那一片似惊鹄欲飞的青丝,配上她那瘦削修长的脖颈,倒是更像只优雅的白天鹅。另外那浓淡得宜的柳叶眉也画得好,就是那身上一样的馆服亦是被她在褙子上绣了几朵幽兰……像是精心打扮过的。
江春|心下佩服,在这般紧张的最后关头,她还能有这时间早起至少半小时打扮,她是恨不得一天能多出几个时辰来看书呢。
但她暗里却又是羡慕的,那发髻委实漂亮惊艳,且又不是非得婚后女子才能梳的……只想着自己现今发量还不算特别多,要梳这般的惊鹄髻还不行,得等头发再长长些才够绕得出那形状来。
那林淑茵见着江春眼中羡慕,娇娇弱弱地对她笑了笑,江春亦回以一笑。
那徐绍却在位子上看着江春发笑,见她今日仍是将青丝高高扎了个马尾,无任何发髻与饰物的。他又有些感慨,嗯,小友就是这般自然素净。
见她穿了一般的馆服,又觉着小友委实是个能干人,那馆服每日皆能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整整齐齐的。
见她将腰背端得笔直,又觉着这样的她委实精神。
见她对着旁人笑,还觉着她真是和气好相处,笑起来委实好看。
……
总之他的小友样样好,处处闪光……天工造物好生不公,小友样样占全了。
再见着她那雪白细长的脖颈,与梦中一样,愈发觉着不好意思了,暗恨自己;徐绍啊徐绍,你怎这般不堪,又在窥视小友!
江春不知她现已成了徐绍心目中样样好的发光小金人,只觉着今日徐绍倒是来得及时,窦夫子这几日授的九章愈发难了,她得课上凝神细听,课后多想多练才能应付得了……徐绍更该亲临课堂了。
其实她也有些费解,徐绍个七窍玲珑的公子哥,诗画文章样样信手拈来,怎就在九章科上栽了跟头……毕竟现在所学都只是前世初高中难度——大概天工造物还是公平的罢。
不过他就算九章拖后腿,亦有其它科目来补上,最后还有前太医与尚书舅父来提携,前途是不消愁的,她想过也就丢脑后了。
今日的窦夫子还是一样的青衫纶巾打扮,只神色有些怏怏,授起课来亦有些神思涣散,就是粗心大意的徐纯都看出来了,用指戳了戳胡沁雪,怪道:“窦夫子今日怎了?”
胡沁雪早忘了她与窦夫子的一语之仇,悄声道:“不知哩,怕是有甚心事。”
江春觉着他该是遇着甚事故了,不然以他平日谈笑风生、妙语连珠的风格,不会这般似霜打了的茄子。
不知怎的,她最近总是会将窦夫子与窦元芳联系到一处。见着他状态不对,就胡乱猜测可会与窦元芳有关?窦元芳现又是在何处?是回京了还是仍在威楚府?旁人称呼他“窦大人”,不知他是做的什么官?以及,无可避免地就会想到当年自己施救的那个小儿,该有五六岁了吧?倒是与军哥儿差不多大。
想到军哥儿,少不得又要想起家中的武哥儿斌哥儿兄弟两个,以及可怜的秋姐儿。
江春估计,若非秋姐儿与武哥儿两个同日生,她直到长大都不会有机会过一次生辰的。
连续两年,到了八月初八那日,高氏都得早早地提前半个月给俩个儿子做身新衣裳,杨氏却是手中接过王氏与秋姐儿做衣裳的钱,背转身了就自个儿揣起来,可怜秋姐儿却是连亲娘纳的鞋子都穿不上一双,少不得王氏看不过眼又骂骂咧咧着做与她。
杨氏这亲娘当得,倒还不如别人家的后娘,动不动就将“丫头片子”“赔钱货”挂嘴边,稍有不合心意就上手打骂的,每年三个小猴子生辰那日,武哥儿两个荷包蛋寿面一样不少,秋姐儿却是得不到半分关爱。
她的舔犊之情恐怕只是留给她那不知在哪座山头上晒太阳的“儿子”的,就是江夏亦未得到多少,而后生的秋姐儿似乎只是她一个任打任骂的出气筒。
光江春亲眼见着的就数次了。才两岁多的小豆丁,杨氏也懒得喂饭,只留她自个儿吃。调羹不与她一把,小小的人儿手指还没筷子粗,捏不住筷子,拿掉了几次被杨氏打得哇哇大哭。那顿饭上小丫头也不敢使筷子了,只怯生生哭着用手抓,将米粒菜肉抓得满脸满衣裳皆是,少不得又是一顿打骂……
王氏咬着后槽牙瞪了她几眼,可惜她只将王氏的不满归结于她生不出儿子来……王氏无法,只尽量将小丫头叫她面前去,每日先将她喂饱了再吃自己的。
为此,江老伯与江二叔也有意见:你个妇道人家,不好生招呼好娃子,反倒丢给婆婆帮你伺候是甚道理?男人家还娶你回来做摆设?
江春虽也不赞成他二人“娶老婆就是当老妈子生儿育女”的想法,但杨氏这般不管不顾乱发邪火的行为,她更加看不惯……无法,只得第二次家去时候与小丫头买上把调羹与小筷子,与江夏两个轮换着手把手教会她用。
有时轮到杨氏造饭那日,就将路且走不稳的秋姐儿使去给她烧火,可她手臂还没柴火长,伸进红彤彤的锅洞里加柴都够不着……火烧不好,杨氏拾起地上干柴又是劈头盖脸一顿打。但她亦是个下得了狠手的,头面露出来处都被避开了,只挑屁|股墩与后背打,家里人不怎与秋姐儿洗澡的,不脱掉衣裳自是察觉不了。
有次正好被王氏见着了,捡起地上柴棍对着她脚杆就是几棍子。谁知她倒是个会讹人的,立马就给躺地下了,哭着闹着道“婆婆杀人啦,就因我生不出儿子来,婆婆要把我打死了!”王氏气的胸口疼。
江春这不怎回家的,也见过一次她这么打秋姐儿,当时就气红了眼。
可以想象,有人在家她都敢这么打小豆丁,若是无人在场,那还不得被她剥层皮下来?于是王氏只得将她撵下地里去,自己带孙女。
可怜王氏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又要照管菜园,又要拾掇家务,还得带个小豆丁,哪里忙得过来……最后议定了就与她亲娘带,但若再乱打秋姐儿,就不与她好果子吃。
当时面上答应好好的,转过头去背了人又是拿烧火棍打,正好被家来吃水的江老伯见着,与江二叔一说:你媳妇又打我孙女了,这事你管不管?
江二叔难得发了回男子汉威风,与杨氏吵闹了一回,那杨氏却吃准了二叔老实,收拾东西就回了娘家,想着二叔熬不过三日定会去接她的。
哪晓得王氏与江老伯对她动辄打骂秋姐儿的事早就到了忍耐边缘,只瞅紧了老二,他要敢踏出江家一步,以后就去杨家上门吧,莫再回了。
二叔本就对此事有意见,即使是个姑娘,那也是自己的姑娘,哪有这般丫鬟不如的日日打骂?遂也铁了心要给她个教训,就是不去接她回来。
那杨家本就是大雁飞过都得拔根|毛下来的人家,见着这嫁出去的姑娘甩着两手回来白吃白住了半月,哪还有好脸色?杨氏无法,只得使兄弟去江家喊江兴来接他,二叔却只让舅子带句话给她:“舅哥回去问问她,可还会再打秋姐儿?若要再打,这样的亲娘秋姐儿是不敢认了的。”
杨氏气得咬碎了后槽牙,愈发觉着自己命苦,嫁个男人不向着自己,只看重那丫头片子,丫头片子有甚好,以后还不是赔钱的货?说来说去还是怪她生不出儿子来,要是能生出儿子,江兴还敢不向着自己吗?
想到生儿子,心内对秋姐儿愈发见不得了,若不是她抢了自家本该出生的儿子福气,她又怎会没儿子?都怪这丫头片子,她怎就一定要抢着来投胎嘞?想着想着只恨不得拉过那丫头打一顿出气……
她觉着靠男人无望了,只得寄希望于姑娘,自己去了苏家塘私塾找江夏使苦肉计:“夏儿啊,娘老子想你哩,你爹怕是忘了,你家去后记得与他说你想我了,让他来婆婆家接我家去可好?”
江夏却是懂道理的年纪了,不冷不热问了句:“阿嬷你只想我,就不想秋姐儿吗?她也是你亲姑娘哩!不想秋姐儿自就不消回了……”
杨氏被她气得翻白眼,只哭骂自己养了头白眼狼。
但回了杨家又被几个嫂子指桑骂槐,被娘老子哭穷讨要饭食钱,被爹老倌用筷子指着骂吃闲饭的,伙食上却是连糙米饭皆摸不到一口。再想想江家青砖大瓦房的住着,日日白米饭瓜果肉的不缺……没对比就没伤害,在杨家这叫人过的日子吗?
只得颠颠收拾了包裹,硬着头皮自己回了江家,一进门包裹没来得及放下就抱了秋姐儿哭:“秋姐儿啊,阿嬷是屎糊了心,阿嬷这半月来没有哪一日不想你哩,我的好姑娘……”
可惜小孩本就忘性大,又常被她打骂怕了的,再被王氏众人教过一番,她再想哄回去却是难了的。
这回杨氏是真的哭了,丈夫不哄着她了,姑娘也不理她了,最见不得的小女儿更是处处戳她心窝子……自从主动归家后不敢再打姑娘了,做活也不再偷奸耍滑,她算是看明白了,以江家现在的条件,与她离了再找个黄花大闺女亦不难,她想要再找这般殷实人家却是不可能的了。
自此,小可怜秋姐儿也就跟着王氏同吃同睡了。
于是这日的九章课就在江春的胡思乱想中度过了,反正窦夫子讲得也有些不经心,底下听的学生也不经心,今日这九章课是白上了。
江春开了两个时辰的小差,好容易熬到散学却又呵欠连天,顾不上吃午食,先回学寝睡了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