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江春明白过来,怪不得他总一副苦大仇深皱眉样呢,原来是在家失宠、仕途失意,又被发配边疆……这一带以前是属大理国的,自德芳击败西夏后,大理国也望风归顺了,国不国,才改的名叫“大理郡”。当然,不论是“国”还是“郡”,皆是西南蛮荒之地了,不就是“发配边疆”了吗?
“昨晚,其实还发生了一事哩……”胡沁雪吞吞吐吐。
见着江春抬起浮肿的眼皮看过来,她忙问“你这是怎了?怎一日未见眼睛就肿了?精神看着也忒差了。”
江春不欲多说,只道春日来了,冬虫出洞,昨晚窗外的虫子太过聒噪,故睡得不甚踏实。
好在胡沁雪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不疑有他,只继续道:“昨日可出了大丑哩,你看她眼睛也与你一般肿成胡桃了。”
江春自是晓得她口中的“她”就是林淑茵的。
“昨日|她哥哥,就我上次与你说过那人,被知县夫人撞见衣裳不整与个小倌搂一处哩……你猜那小倌是何人?正是他身边叫‘福保’的小厮哩!”小姑娘满眼兴奋,眼内仿佛闪着八卦的火苗。
可惜江春|心内却有两分波澜不兴,这般惩罚对他来说还是轻了的,对于这种毫无廉耻、下|三|滥的“恋|童|癖”,搞坏名声都算轻饶他的了。
窦元芳既说过会讨回她受的罪,那就是他做的了罢。
“从此他母子二人是不用再想攀扯门好亲事了,全县的夫人小娘子皆晓得他‘好男风’的名声哩……我也不消担心会被嫁与他了。”边说还边拍了拍胸脯,一副后怕不已的样子。
江春勉强笑笑也就过去了,自己经历的事,是胡沁雪这般天真浪漫的千金小姐想象不到的,只能自己消化了。
肿着眼皮,也不知张夫子在上头拿着本书摇头晃脑讲了什么之乎者也,江春觉着整个人好似灌了铅似的,浑身沉重。好容易挨完了经义课,散学后回了学寝,将昨晚带回大油纸包的鸡鸭鱼肉给提了,准备送码头上去给爹老倌,她虽没心思吃得下去,但江老大几人在码头却是摸不上一顿肉的,就是他吃不完,提家去也能给家人解解馋……
一路上又难免内心苦痛:看吧,这就是弱者的悲哀,你受了人家的委屈,你照样还能将人家施舍的东西吃下去。虽然潜意识里她也晓得做工是去胡家,与他姓林的毫无瓜葛,可苦痛之下的迁怒,就连平日粗枝大叶的胡沁雪也隐隐觉出她的不痛快来。
高原气候昼夜温差大,早晚尚还凉风灌耳的,白日间却是与夏日无异了。待她顶着烈日走到北街尽头的码头边,正是最热的时候,工人们都用饭的用饭,打盹的打盹,光秃秃的石桥台上空无一人。
小江春环顾了一周也没见着江家人,只得找了个大叔打听今日可有见王家箐的人来做工,那大叔给她指了指左边柳树下坐着的两人,正是江老大与二叔。
都已经过了午食时间了,他们才准备吃饭,如果那两个黄黑干硬的麦粑粑也算午饭的话。
她忙问道:“阿爹,二叔,怎你们现才用午食?工头没给你们准备饭食哇?”
江老大忙站起来问她可用过午食了,其实她哪有心思吃饭,但为了不让他担心,江春还是道用过了才出来的。江二叔又问她在学馆可好耍,同学可好相与,她都忍着心内无力老老实实答了。
江老大才道:“这几日出来做工的人多了好些,工头找到些山里来的猎户,每日只消二十五文,说好予我们的三十文不给了,连饭食亦是不供了,你奶就给我们烘了麦粑粑带出来,省得还得花费饭食钱。”
在这个农村劳动力过剩的时代,他们做短工的又没个契约、劳动合同甚的,单凭工头一人握着这“生杀大权”,想变卦就变卦,说裁员就裁员,小江春也无法,只得将手里油纸包递过去,让他们就着麦粑粑吃些。
二叔倒是头脑简单,接过去就自吃开了,只江老大追着问她哪来的肉,她忍着鼻腔内的酸楚之意,避重就轻地将昨日做工的事说了,爹老倌还满眼欣慰。
可这欣慰并未达到令他舍得吃肉的地步,只一个劲让兄弟少吃些,留点回去给家里妇人。
江春对爹老倌又佩服,又觉着辛酸,这就是一个虽没能力让妻女过好日子,但却竭尽全力为妻女奉上最好的男人,即便委屈了他自己……若他晓得自己昨日受了何样委屈,该是气愤成什么样,但气愤又能如何?他一个庄稼汉能领着江家几兄弟打进胡府去吗?胡府是他几个庄稼汉进得去的地界吗?他们可能连胡府的门朝东朝西都摸不着……
其实她也晓得不能牵怪于胡府,这本就不关胡府何事,林侨顺只不过是个寄居的远亲,身边与他一同作恶的小厮也是他从汴京带来的……被人撞破那样的丑事,胡老太君的寿宴也算被毁了一半了罢?
趁着他们用饭的时间,小江春又问了高氏身体、家中众人情况,爹老倌俱答“好”,只道:“你阿嬷这几日倒是不怎吐了,只嘴巴馋肉得紧,凡是肉,也不管酸的辣的都爱吃,夜夜都得饿肚醒来”。
江春算了一下,正月二十七自己家去的时候,高氏小日子晚了二十几日,那就是停|经五十天左右,至今三月初四也才停|经八十五天左右。待过完这个三月份,这胎才算坐稳了,故她现在馋肉倒算是个好兆头了,只是……
家中情况她自是最清楚不过的,本就吃不上甚肉,杨氏那性子又得样样比着她来……唉!都是穷惹的祸!还是得加快挣钱的步伐啊,光靠江老大他们吃苦力扛大包,何日才能过上随意吃肉的日子。
别过二人,她漫无目的走街上,心情复杂,既觉着这苦难日子毫无希望,连吃顿肉都令她个三十岁的女人眼鼻发酸,不知何时才能熬到尽头……
更觉着自己努力这么久,也只是被人随意欺辱的命运,那努力还有何意义,不如混吃等死,破罐破摔罢了!
但不知为何,她心内就是有股气在憋着,觉得就这般颓丧下去实在不甘不愿,既然老天让她年轻了大半辈子,就是要让她推倒一切重新来过的,既然是重新来过,怎能比上辈子还窝囊?
待她回了学舍,自也是无心饭食的,只独坐了桌前无语半晌。舍里人不多,古学录从旁过路一眼就见着她,遂进来与她交代几句,令她散学后往教管司去一趟。
散了诗画课后,江春让胡沁雪不用等她,自己往教管司去,正好于那遇着陈老夫子。老人家依然面色红润,身形健硕,倒不似花甲之年的老者,还着意赞了小江春几句,道:“窦十三推荐来的果然不错,小姑娘保持这势头。”
江春亦只笑笑别过,往他隔壁屋去,正是当日登记学籍之处。见她进了门,古学录眼波微动,心思电转间,又换了主意,也不忙着说正事,只问些“可用过饭食”“昨日可家去”的话题。
江春皆随意应付了。
半日才见他转到正经话题上来,道:“此次月试你表现不错,只这学习还是讲究稳扎稳打,尤其是你尚缺蒙学根基的,更不可急于求成。现你成绩虽可升至‘玄’字班了,但这‘玄’字班的夫子与授课又是不同的,恐你还是会有些费力……只不知你怎想的。”
见江春低头思索,他又补充了一句:“虽你今后不在我‘黄’字班了,但随时可往我这边来,咱们师生情谊长存的。待会儿我与你拿些用剩的纸墨回去,背着人处可写写大字,练练文章。”
要说这古学录,本也是汴京的殷实人家子弟,只兄长当值时与人吃醉酒,惹了寿王世子的眼,想那寿王乃当今官家唯一在世的同胞皇弟了,他的独子,自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惹了他,不消小世子亲自出手,自有那要攀附他的人会替他解决了。
兄长被查办,他只得退了太学,领着家中老母往金江来投靠做了县学之长的表兄,自此也就熄了入仕的心。说句大不道的,除非现今官家做不了了,或是寿郡王父子被扳倒了,不然他这辈子是没机会再施展抱负的了。
古学录早在房里听得江春与陈老对话,方知晓原来她是窦十三推荐来的,自己手上若有他的人,倒是占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先机了……那窦十三在自家的事情上,或许是可以帮上两分的,自是要对她另眼相看一些。
况且自己这丙黄班难得有如此天资的学生,于公也是想要将她留下的。
公私一合计,自是对升班的事只字不提。
江春无奈,心下明白:既然你都这般恩威并施了,我再坚持升班那就是“不识抬举”了。
况且她亦担心去了“玄”字班后课程难度加大,自己会更加吃力,因为她始终明白自己来县学这三年并不是如其他学子一般是冲着太学去的,这三年只是她考太医局的跳板而已,学些专门应付科举的花样文章对她来说用处不大,故在哪个班差别不大。
她自是忍下些许不快,满口应了:“这月余来承蒙学录厚爱,众夫子教导,同窗友爱的,学生自是要厚颜继续留待丙黄班的,还望学录今后能严加教导学生,学生感激不尽。”
古学录轻轻一笑,这学生果然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的,不愧是窦十三的人。
江春尚不知自己已被学录盖了“窦十三”的印戳,只心安终于领到奖励银子,至少自己头一个月的努力是见到回报了,这也算难得“鼓舞”她的事了吧。
虽然她现在暂时还没办法立马将林侨顺剥皮抽筋,但至少可以先一笔一笔的,让自己强大起来再说罢,至少先让身边人的日子好过些,比如高氏,比如江老大,这是她在异世难得的温暖了罢。
待晚间回了学寝,也不知是半日没吃饭的干系,还是吹了初春的冷风,做了一夜的胡梦。
具体细节记不清,只记得总是赤着脚在一条狭长的田埂上疾走,田埂两侧俱是热浪扑来。梦里的她只晓得田埂尽头就有片冰湖,只要尽快走完这条田埂就行,哪知那狭长的田埂却是始终无尽头似的,走了十米,看上去五十米不远处就是冰湖了,谁晓得待再走五十米,还是有五十米……那条烫脚的田埂成了她的整个世界,还是个没有尽头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