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这么不小心呢,说了多少次回家前要将头发上的雪掸干净才行,不然热气一烘,入门就是一头湿……”
纵然如今容貌变得宛若娇弱少年一般,骨子里林茂到底也是上了年纪的人,念叨起来难免收不住,可以说得上是啰嗦。可常小青没有半点不耐的神色,而是盘腿坐在床榻纸上,轻轻依偎着林茂如今依旧瘦弱的肩头。那样一个大块头的男人,此时倒像是一只温顺的白毛大狗般一动不动,微微仰着头,痴痴地凝视着自己师父苍白的面容。
那是凡人不能有的绝美容姿,眉眼口鼻漂亮到近乎靡丽——然而在常小青的眼里,林茂如今这幅仙人般的容貌,却与当年他那被剧毒损毁可怖至极的模样逐渐重叠起来。
听着林茂柔和的絮絮叨叨,那张刀削般的冷峻面容更是逐渐染上一丝放松惬意的满足神色。
只是偶尔林茂帮他拢起脑侧的碎发时,冰凉的指尖触到常小青耳后那一小块皮肤,才会引得白发的男人不自觉地红了耳尖——不过到底光线不好,常小青难得展露出来的这点窘迫,林茂却是完全无从查觉。
“……不要仗着自己武功高就这样不爱惜身体,等到老了病痛来了你才知道厉害。”林茂依旧在常小青耳边唠叨,“再说你如今那失魂症还未有好转,又犯了头痛,哪里能还像是以前那样胡来。”
林茂话音未落,便觉得身边常小青身体微微一僵。
(糟糕!)
林茂暗道一声不好,在心底轻轻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原来,虽然说常小青是忘记了忘忧谷被焚烧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林茂到底是没法死心,之后几天便常常诱着常小青去回忆那一日的事情,不曾想常小青却因此而落下了个毛病,但凡是要强行硬想那天晚上的事情,便会头痛欲裂,周身汗出如浆,上下肌肉痉挛,青筋直迸,隐隐又有些走火入魔之态。
看到常小青的这幅模样,林茂说轻一点是心惊胆战,说重一点是魂飞魄散,自那以后再未强迫过常小青,偏生常小青生来执拗,之后便又发作了好几次,惹得林茂在他面前直接吐了血晕厥过去才消停。
至此,忘忧谷被焚而金灵子季无鸣失踪之事便算是被压入林茂心底,只是常小青与他相处多年,自然也知道林茂表面上不说,实际上却是心急如焚。偶尔不经意提起这件事,他还是有些僵硬。
“是我惹您担心了。”
常小青哑着嗓子道。
林茂叹了一口气:“不是你的错……说起来还是我拖累了你,如今玉峰山已经封了山罢?”为了转移话题,林茂便说。
常小青点了点头:“已经全封了,之前还想着温泉那块应当还有条小道,等师父你身体好了便可以载您下去。不过今日我去看了眼,今年天冷得很,那条小道已经被雪封了。”
第33章
玉峰便是忘忧谷所在的山峰,这忘忧谷内里因为地底下有温泉的缘故, 就算是冬天最冷的时节, 也不过是大雪纷飞银装素裹罢了, 然而出了忘忧谷再往下, 过了小雪便会成为那冰寒地狱, 寻常人只要在那林子里待上一炷香的时分,便能从皮到骨头整个儿冻实了,用锤子在那人身上稍稍锤上一下, 便能见着那人如同那实心陶器一般四分五裂, 碎成脸盆大小的通红冰块儿,落在地上还能带出脆响来。
因此每年若是不能在玉峰彻底封冻之前下山, 便必须得在这忘忧谷内待到来年开春。若真按照林茂的想法, 他是一万个不愿意被困在这忘忧谷内的, 先不说谷内如今缺衣少食,连一点儿熬药的药渣都寻不出来, 只说金灵子和季无鸣如今杳无音讯,林茂想找个江湖上的人帮忙探寻一番都毫无办法。可惜最后能下山的那几日,恰好常小青头痛发作, 林茂不敢让他过多奔波惹下什么隐患,只能小心伺候着, 而等到常小青好了, 玉峰便已经封山了。
今天常小青带来的这个消息,更是彻底让林茂死了心。
“这样啊……”林茂轻叹一声。
那常小青与林茂贴得近,目光更是贴得紧, 自然没有错过林茂那一瞬间泄露出来的失望。他一对幽深的瞳仁在阴影中闪了闪。
“是我不好,若不是我逞强,也不会让师父你被困在这里。”
常小青哑着嗓音道。
林茂最最见不得常小青这幅诚惶诚恐生怕自己做错事的小可怜模样,心中那半分黯然顿时被丢到九霄云外,他连忙拍着常小青的胳膊开口:“说得什么话,明明是我拖累了你——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如今我这副老骨头,哪里能经得起下山那段路的颠簸……咳咳……”
话说得急,林茂的气息就有些不稳,到了最后终究是没忍住又咳了出来。
这下他咳出的血倒是真没法瞒过常小青了。
常小青的脸一点点地白了下去,林茂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嘴,想要说些宽慰的话,喉咙却像是哽住了一般,半晌没挤出只言片语。
过了片刻,常小青慢慢用手指卷起袖子,抚上林茂的手心,细细将那血迹擦拭干净。
或许是不小心,小徒弟的拇指粗糙的指腹划过林茂的掌心,霎时间竟引得林茂颈后一酥。
林茂猛地将手抽回来,而常小青也恰好在此时松手。
房间在这一瞬间里静了静。
林茂朝常小青那处看了看,只看到白发男人依旧垂着眼皮盯着他的掌心不做声。莫名的,林茂便被常小青看得觉得自己的掌心竟然像是被什么温热的东西燎了一下一般,有些发烫。
“你放心,真不会有事的。”
林茂虚虚地说道,只道常小青与往常一样,见着他身体有恙便闷头有些闹别扭——他这个小徒弟自小便有些沉默寡言,一点儿情绪全部收敛在心里,也只会在林茂面前稍稍露出一点。偏生就是因为这样,林茂便也格外要心疼常小青一些。
“嗯,我知道,师父你是不会有事的——”那常小青抬头凝着眼神看着林茂,一字一句,将后者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也不知怎的,林茂对上常小青泛着暗红的视线,胸口却是微微一跳,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游丝般窜过他的他心头,稍纵即逝,无从探究。
过了一会儿,常小青忽然又起身往门口走了过去,口中道:“我今日给你猎了头鹿,那鹿的心头血我留了下来,待会给你做点鹿血羹吃。”
一边说着,林茂就见着他从之前丢在门口的厚重衣物中翻找出一只马鞍状的牛皮水袋来。那水袋如今鼓鼓囊囊的,原本是浅褐色的皮子,这几日下来已经被血染成了黑红色。
“怎么又猎了鹿……”
林茂忍不住皱眉道。
自从他告诉常小青无名老人的那番言论,说是要吃些血气旺盛的食物之后,常小青便常常进山猎鹿,然后取那公鹿的心头血回来合着鹿茸和鹿肉给林茂熬肉粥吃。
林茂看着常小青熟练地取过砂锅,将牛皮袋里的鹿血咕咚咕咚倒入砂锅之内,空气中顿时腾起一股鹿血特有的甜腥气味。
“……到底是伤天和。林茂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小心翼翼地泄露出些许抗拒的意味来。
其实若这鹿血真的有用,林茂倒也只能由着常小青去,然而吃了这些天的鹿血羹和野鸡血,林茂却觉得并无什么大用——至少,远不如无名老人那一日给他服下的蛇血有用。
但是回想起那一日在碗中见到的怪蛇模样,林茂心知恐怕那又是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奇珍异蛇,恐怕也因为这样那一碗蛇血才有那样的功效罢了。如今忘忧谷内冰天雪地,常小青又有那头痛症失魂症在身,林茂不忍心小徒弟徒劳奔波,便也未曾点明此事。
然而这样不经意想起那一日喝下的蛇血,回忆中那充盈的,香甜的气息与那微稠温热的猩红液体似乎尚有余味在他唇齿之间,勾得林茂喉头却是不自觉滚动了一下,一种类似饥渴的空虚感自身体伸出爬出来,小爪子一般钩在他的喉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