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侧身坐在龙椅上,面容透着疲惫。他看一眼明显消瘦、带着病容的程清远,“免礼。”随即吩咐刘允赐座。
程清远谢恩, 半坐在椅子上。
“程先生在病中,仍请你进宫, 是要跟你说几句要紧的话。”皇帝见程清远要起身,摆一摆手, “别拘礼。若把你累的病情加重, 朕成什么了?”
程清远拱手谢恩。
皇帝按了按眉心,发觉指尖冰冷。自己都没料到,会被气到这地步。他喝了一口茶,梳理一下思绪, 把景鸿翼、杨阁老的事情言简意赅地说了。
“……”程清远震惊得做不得声。景鸿翼、杨阁老请求致仕,在他预料之中, 震惊的是皇帝的抉择。
“方才,朕已亲笔写好恩准二人致仕的旨意, 到合适的时候, 昭告天下。”皇帝望着程清远, “程先生, 你怎么看?”
程清远心念数转,慎重地道:“为臣者,功过都该由君主评判。两广一案,景部堂、杨阁老及至整个内阁,失察之过是根本。至于二人辞官一事,臣委实觉着……匪夷所思。”
匪夷所思的其实是他应允了。皇帝对此再明白不过,笑一笑,道:“动辄就要撂挑子不干的朝臣,朕真不稀罕。只是,此二人的分量,先生身为次辅,再清楚不过。他们可以走,但若不防患于未然,朝廷定要风波不断。”
程清远站起身来,沉吟片刻,躬身道:“臣身为次辅,杨阁老有多少行差踏错之处,便等于臣有多少行差踏错之处。只是,贪墨案未了,臣唯有等候皇上降罪。在那之前,若有可能,愿为皇上分忧。”这是早就打过腹稿的话,此刻只需稍加调整。
皇帝笑了,“你尚在病中,不宜如常劳累。若真有心,便单独递折子进宫,能给朕拟出些章程的话,再好不过。”
程清远恭敬领旨。
当夜,继程清远、柳阁老被召见之后,黎兆先、唐栩先以及锦衣卫的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先后进宫面圣。
程清远回到程府的时候,夜已深沉。
寒风刮在脸上,无形的刀子似的,让人脸颊生疼。
这夜色,怎么会这么黑?黑的让他心头压抑。
站在垂花门内,程清远抬眼望去。天色阴沉,不见一点星光。
程询的话,又一次应验了,并且是这样迅速地应验了。
病倒之前,父子二人连续几日夜间长谈,针对的都是当今帝王、权臣及两广诸事。
饶是如此,他仍旧对程询的断言半信半疑,直到亲眼看到、亲耳听到那年轻帝王的决绝、强势,才不得不认可程询对于庙堂、帝王、重臣的眼光绝佳——简直到了让他深觉恐怖的地步。
程询对他说过:“如果皇上决意整治杨阁老、景部堂,那么,您该做的是安排相宜的官员,揭露两广境内诸多罪案。届时您若无异议,我可以帮你们写上奏的折子。”
真就到了这一天。
他默默地在风中站立良久。
程夫人带着丫鬟迎出来的时候,他看到灯笼光影,回过神来,举步前行。
程夫人担忧地看着他。
他笑了笑,“没事。回房说。”
程夫人颔首说好,与他相形回到正房,帮他换了家常穿戴,唤丫鬟端来汤药、羹汤。
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服了汤药,喝了一盏羹汤,程清远的心绪平静下来,斟酌良久,把皇帝发落杨阁老、景鸿翼的事情跟妻子说了。
程夫人惊诧不已,脸色都有些发白了。
“日后,杨家、景家的一举一动,都有锦衣卫明里暗里看着,但凡有甚为不妥的行径,恐怕会……”恐怕会当即落个暴毙或入天牢的下场。
程夫人一点儿也不关心那两家,只担心自家人的安危,轻声问道:“皇上召见你,是为何故?”
“只是唤我过去,让我表明立场。”程清远苦笑,将这一节也原原本本地与她说了。
“哦……”程夫人拍着心口,“这就好,这就好。你没被牵连就好。”
程清远说道:“明日你见着知行,把这些事跟他念叨念叨。”
“……?”程夫人不解,用眼神表达着情绪。
“他听了,就知道该怎么做了。有什么要交给我的东西,会让下人送到我手里。”
“……”换在平时,程夫人一定会冷嘲热讽一番:都什么时候了?还跟儿子置气!可眼下不行,眼下他老人家病着呢,一认真的着急上火,头疼病就会发作。
“好。我知道了。”她说,“小厨房给你备了几样小菜,过一阵,好歹吃一些。”他需要在饭前服药。
程清远颔首。知道她心里不高兴,但是……到了今时今日,他又怎么能够如常面对程询?
急怒交加那么久,结果却是程询变相地保住了他,没沦落到景、杨二人的现状。
最重要的是,这一场朝堂风雨,刚刚开始,他要低头的日子还长着。面对面听凭儿子吩咐的情形,能免则免吧。
得到亲人已经进京的消息,皇后欢喜不已,满心盼望着与亲人团聚的时刻。
父亲进宫面圣的事情,她听说了。在当时以为,皇帝总该让他们父女见上一面,叙谈片刻。但是没有。
转过天来,她自早间等到下午,还是没等来恩旨,便吩咐心腹出宫去景家在京城的府邸,总要问问亲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心腹没走出宫门就被侍卫赶回来。
她心慌起来,随之而来的是气恼,当即去往御书房。
虽然皇帝有言在先,但不论哪个宫人,都不敢出面阻拦皇后。
皇后到了御书房外,唤内侍通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