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之前的两城,这座城有绮丽的名字,也有狷狂的风骨。
这是座女人执掌的城,水宗的宗主,是厉无咎手下唯一的女护法。江湖上喜欢将人分门别类,当初曾有北波月南绿水的说法,也就是两大门派的掌门人,可以放在一起相提并论。当然对于这种比较,波月楼的人是绝不认账的,照阿傍的话说,“咱们楼主是这种牛鬼蛇神能媲美的吗?”在波月人的心里,楼主简直是江湖第一女侠。一个混了那么多年还没干掉主子的女人,凭什么和早就自己当家的楼主齐名?
护短是人的通病,波月楼的人尤其厉害。
打通了木象城后,他们曾经在城廓边上作短暂的聚集,崖儿分派各自的任务,字里行间颇显得兴致高昂,“我早就听说过这位宗主的大名,可惜她鲜少在江湖上走动。上次烈火堡分裂成两派时,她代右盟主出面主持,来去也不过一盏茶工夫,没来得及会会她。我不爱被人拿来作比较,这次是个好机会,可以分个高下。”
可苏画明白她的用意,明王出事后,她嘴上不说,心里的痛绝不比任何人少半分。作为楼主,她不外露,你很少能看到她有大喜大悲的情绪,但作为她的师父,苏画知道那冷硬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炽热得甚至有些孩子气的心。楼里人的安危,一直在她脑子里,她不愿意再有任何伤亡,最难打倒的敌人,情愿自己去消灭。每座城的御者,虽说都不是等闲之辈,但相较于宗主来说,五个相加还不及一个难对付。她解决了大麻烦后,小喽啰留给他们来处置,这样减低他们涉险的几率,对大家都是一种保护。
“你的目标不是古莲子,你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去办。”苏画道,“你进寸火城,直取烛阴阁,其他的都不必管,交给我们。”
楼中人的安危和仙君的困境,对崖儿来说左右两难。她学会了兰战的杀人本事,却没有学会他的心狠手辣。她是想取龙衔珠,是要找回鱼鳞图,但这些目标不能用他们的血和命来实现。
苏画不等她反驳,又看了胡不言一眼,“你别跟着我了,枞言下落不明,你回楼主身边去。”
胡不言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抢手过,作为坐骑,跟着和他立下契约的主人是应该的,但现在情况有变,他不是和主人的师父产生感情了吗,怎么撇下爱人全心保护老板。
崖儿先拒绝了,“这只狐狸的战斗力太弱,带上他反倒拖累我,门主自己留着用吧。我一人独来独往更省事,再说枞言……”想起他,便让她心里七上八下。这么多天了,一点消息也没有,不知道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她沉默了下又道:“我斟酌再三,水宗的宗主还是由我解决,你们照旧按序处理五大御者,城一破就转移下一城。厉无咎明知我们进了天外天,没有召集五宗联手对付我们,是因为他太自信。这几天让我们连下两城,他应该会有警醒,大家要多加小心了,接下来可能有几场硬仗要打。”
众人道是,但苏画依旧坚持由她去会古莲子,师徒两个僵持不下,最后还是魑魅站出来,懒洋洋道:“女人就非得由女人对付吗?打架还讲江湖道义,不是我们波月楼的作风。楼主和门主都别争了,我去吧!你们要担心我胜之不武,我打扮成女人好了,反正女装也没少穿。”
大家都看向他,他说这话的时候很坦然,倒显得他们这帮人过于迂腐了。于是视线又转向魍魉,不知什么时候起,大家养成了这个习惯,魑魅魍魉不分家。魍魉呢,他仍旧微笑着,不管魑魅说什么,他总是一副认同的表情。
再争论下去显得过于婆妈了,所以这次的事就这样定下了。大家商定了各自的目标,进入绿水城后,便只盯着目标行事。反正整天都在追踪,不需要住什么店,傍晚坐在一处绿树掩映的台榭上,身旁是潺潺流动的一汪碧波,面孔沐浴在斜照的晚霞里。此刻的魑魅很好看,他有一双灵动张扬的眼睛,只要那双眼睛看着你,便让人忘了呼吸。
纤白的手指捏着壶颈,他伸手过来,一截秀气的腕子暴露在余晖下。脸上带着笑,咧嘴招呼魍魉,“走一个。”
魍魉牵起酒壶,和他轻轻碰了一下,“你打算怎么对付水宗宗主?”
魑魅咽下酒,唔了声道:“杀人而已,又不是第一次,还要仔细规划?知道她在哪里,善用什么武器,身边有多少人就够了。明王上次一定是疏忽了,如果他小心一些……”
两个人俱是一叹,想起明王的死,有时候莫名会涌起末日般的惆怅。他们这代护法,和兰战时期的不一样。当初的四大护法之间勾心斗角不断,后来又加入了名号为七杀的现任楼主,更加闹得一天星斗。干他们这行的,基本都没有父母和兄弟姐妹,楼里谈得来的伙伴就像兄弟一样。如果有下辈子,能当亲兄弟也不错。
魑魅看着夕阳一点点沉下去,天边只剩画桥般的拱形,笑道:“我忽然想起早前争夺排名的事来了,原本我以为自己会排在最末,没想到最后竟排了第二。如果不是你有意放水,现在应该你是魑魅,我是魍魉。”
魍魉听后一笑,他是个谦和的人,除了那次胡不言爬窗户惹他大打出手,他基本没有真正动怒的时候。
“排名很重要么?能进前四就行,谁先谁后对我来说都一样。”
落日的最后一道辉煌照在他眉宇间,少年的青涩早就褪去了,那种杀手不该有的正直却沉淀下来。
世上的事总是这样,你认为不重要,值得别人品味再三。如果按照两人的拳脚身手论高低,几年前的魍魉还是略胜一筹。虽然他拼尽全力追赶,每次正式和他交锋,他都会产生力不从心之感。也许本没有错,自己是他领进波月楼的,道行不如他也没什么可奇怪。他算同批弟子中最出类拔萃的,灰败的人生有了目标,才能促使你快步成长。当年水里火里不要命似的,就是为了有资格和他并肩而立。后来波月楼重组,给了所有人一个重获新生的机会,别人谈论叶少游的时候,终于可以连带上花乔木了。
就是这种不见天日的心思,泥沼中也开出花来。他和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却从来没有正式和他吐露过心底的想法。楼里默认他们是一对,但两个男人……怎么成为一对?魍魉对他还是兄弟情居多,上次花魁夜游,他看见他眼里放光,就知道他对女人更感兴趣。
算了,不去说他。魑魅又呡了口酒,“我从渔村出来,到今天正满十二年。今天是我爹娘的忌日。”
魍魉什么都没说,往水榭外倒了半壶酒,作为对他父母的祭奠。
遥远的痛,渐渐已经不那么清晰了,他转过头看他,“当初还是你把我从渔村捡回来的,第一次看见我……你对我印象如何?”
魍魉似乎有些记不清了,思量了下才道:“那时你还很小,我看见你坐在父母的尸首中间,不哭也不闹,觉得这么年幼的孩子有沉稳的气魄,将来前途必不可限量。”
魑魅大笑,“气魄?只是被吓傻了而已。”
魍魉也跟着笑,“不管是不是吓傻了,反正后来证明我的眼光没错,你天生是当杀手的料。我捡了那么多孩子,那群孩子里最后只有你活了下来,果真一眼相中的就是不同。”
魑魅听他这么说,忽然来了兴致,趋身和他面对着面,“是一眼相中么?为什么?明明那么多孩子……”
“因为你长得漂亮。”魍魉毫不遮掩,“漂亮的孩子总会多受些眷顾,我把你领进生死门,托付门主关照你。门里都是比你老练的孩子,哪个地方不欺生?像你这种犟脾气,进去先被狠狠打一顿是肯定的,我怕你受了欺负寻短见。”
魑魅的眉毛高高挑起来,“寻短见?我在你眼里是这样的人?”
魍魉有意调侃他,“漂亮的人一般不都比较脆弱么,从无隐洲到王舍洲,几千里路带个孩子多辛苦,我不想自己的辛苦白费,防患于未然嘛,况且当时你刚失去父母。”
魑魅沉默下来,半晌才又道:“我一直有句话想问你,我父母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这是所有波月人时常会产生的疑惑,因为加入的每个人都身世畸零,有的确实是天灾,有的却是人为造成的。彼时的兰战,有套吸收人才的好办法,先是物色,一旦被相中,全家的厄运便就此来临了。莫名其妙的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孩子在寒冷的人世颠沛流离,这时有个人愿意收留你,给你一日三餐,但要你从此为他办事,几乎人人都会不假思索地答应。
年幼的时候不懂,后来大了,慢慢参透了玄机,总会追究一下自己遭逢变故,究竟是不是人祸。
魍魉看他的目光很坦荡,“没有。你的父母死于北歧人之手,北歧大军攻入无隐洲,每天会死多少人,你知道么?那段时间只要跟着他们走过的轨迹再走一遍,像你这样的孩子有无数,根本用不着我亲自动手。”他说着,带了些溺爱的味道,在他脑袋上揉了一下,“我不是你的杀父仇人,你也不用每每看见我就两眼冒寒光。如果我问心有愧,绝对会绕着你走。”
魑魅听后一愣,有种被勘破后的狼狈,忙调开视线道:“我也是随口一问,没别的意思。”见夜渐渐弥漫上来了,站起身道,“上水府探探去,找个机会好下手。你在这里等我,咱们丑时汇合。”
他抻了抻身上的细甲黑衣,提着重剑往南去了。魍魉目送他,忽又唤了他一声:“酒还没喝完,快去快回。”
他潇洒地抬起两指摇了摇,留下个俊雅的背影,隐没进了黑暗里。
古莲子,江湖传言和楼主一样厉害的女人,着实引发了魑魅的一段兴趣。他是个酷爱冒险的人,曾经也以切磋之名向楼主讨教过,因为他不相信世上真有那么不可战胜的女人。楼主倒也大方,她不惧怕任何人挑战她的权威。波月楼本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谁敢讨教,她就用拳头说话。结果当然是他技不如人,一个女人能有那么强的攻击力,让他惊讶不已。近身较量已然令他难以招架,如果允许运用随机的搏杀技巧,她还可以衍生出无数的出其不意来。有些女人真是小看不得。所以他这次自请出战,一是想为楼主解决麻烦,二当然是想借这个和楼主齐名的女人,看看自己几年下来是否有进益。切磋和夺命是不一样的,到了你死我活的时刻,各自都以命相拼,那才痛快。
他停在一棵树顶,向下观察水府的布局,这里的防御明显比前两城严密得多,错综交织的夜巡永不间断。想落地是不可能了,他望向对面的画楼,那里有个小巧的天窗,斜切在阁楼的位置,像这栋楼的一只独眼。从那只眼睛里钻进去,便进了画楼的内部,阿傍已经基本摸清了古莲子卧房和书房的方位,他只需潜入,然后静静等待她现身就可以了。
他身形柔软,穿梭在梁柱之间如履平地。再往前一些,是类似波月楼正厅那样的巨大场地,那里没有房梁和椽子,一顶巨大的拱顶罩下来,中心镶嵌着打薄的琉璃。无论外面的月亮处在什么位置,那面琉璃都可以收集和折射月光,精准地照射在华美的宝座上。
有侍婢经过,很快又是一列巡逻的弟子。他向上看了眼,抬手将腕上的细索抛向穹顶,细索顶端有个四角的铁爪,四爪张开后深深扎入墙体,他轻轻往上一纵,拽着细索荡向了大厅的另一边。这是一场考验速度和反应力的战斗,落地便听见有人向这里走来。他急急收住身形翻上房梁,刚站稳,一队挑着行灯的婢女从直道上走过。没有人交谈,但他看清了她们手里捧着的东西,全是沐浴必备的,熏炉过后是香膏、胰子和巾帕。婢女身上穿纱裙,裙下曲线若影若现,只有汤泉里伺候的才会这么穿。
魑魅嗤笑,女人果然麻烦,不像他们男人,大事当前谁还顾得上洗澡!他执行过这么多次任务,还是头一回遇上这样的情况,自觉有意思得紧,便悄悄尾随她们,进了一处温泉。
毕竟是一城之主,很懂得享受。她的浴池是天然的两弯泉眼,一寒一暖,一阴一阳,像口鸳鸯锅,圈在二十六面金碧屏风之后。悉索的脚步声近了,他往假山后缩了缩,只见一个披着柳色明衣的女人款款而来,明衣清透单薄,如一缕烟,笼罩着高耸的双乳和修长的腿。
要论姿色,这位宗主虽不及楼主貌美,但也绝不平庸。她的年纪应当略长一些,总有二十七八了,眉眼间不见杀伐,反有一段哀愁。垂地的长袖逶迤拖过通幽曲径,颇有春风一夜入闺闼的诗意。
她没有进温泉,进的是寒潭,徐徐没入水中,游曳起来,像一尾灵活的鱼。魑魅眯眼看,屏风上金碧折射出温柔的光晕,照亮水下的人影。人影拖曳着那头黑发,像落进清水,氤氲扩散的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