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读守则

第118节(1 / 2)

天色放了晴, 耀目的阳光照在宫城层叠的飞檐垂脊上, 大行皇帝的丧仪, 幼帝的登基大典, 整个京城戒严, 过筛子一样继续打捞叛兵的漏网之鱼,待到这最要紧的三件事终于理出个头绪,一件件有序铺开的时候,奉天殿屋顶上的积雪已经化尽了,金黄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璨璨生辉。

春寒料峭的二月初, 登基大典的各项礼制筹备完毕,朱英榕着衮冕,祭太庙, 告祖先,御奉天殿,在响彻午门的钟鼓声中, 成为立国以来最年幼的一位皇帝。

大位虽定,京中被蓟州卫搅得人仰马翻的人心并没有跟着安宁下来。

不论是位高权重的朝中大臣, 还是最普通不过的贩夫走卒,都没有准备好在外患未平, 内忧又起的情况下,再来面对这个幼主临天下的局势。

于是于诸般事务的忙碌之中,渐渐不知从哪刮起了一股风声:皇帝年幼,不能临朝决事务,当自宗室择一长辈在京坐镇摄政才好。

这个说辞在暗地里流传着,最终化为了一封奏章,正式出现到了朝堂上。

朱英榕是事后才听说的。

他确实年幼,如今的政务皆由皇帝留下的内阁班子代为处置,大臣们怕他这根幼苗再冻着饿着出个意外,连大朝这种做做样子的朝会都不敢叫他去上——也是吸取之前郊祀险些遇刺的教训。

新君太小,每日吃饱饱穿暖暖,在文华殿里听学士们讲一讲经义,好好长大就够了。

至于这种一看就居心叵测的奏本,在内阁就被打回去了,根本到不了朱英榕跟前。

但持这种言辞的御史言辞渐渐激烈起来,乃至有参劾方学士等是为了把持朝政,挟天子以令天下的目的才不允的,这话太重,方学士等受不起被与操莽一流人相提并论,以人臣身份,也不便再隐瞒,便到文华殿来请罪来了。

当然,请罪不过是个名头,实际是讨个说法。

朱英榕对父亲留下的顾命大臣们很敬重,好声好气地安慰了几句,待到方学士等人自觉颜面有光,站起来了,他想一想,问道:“方先生,这些人是不是受了谁的指使?”

方学士叫扣上那么顶大帽子,心里也有火气,直接道:“臣以为多半是。”

“那是谁呢?”

方学士犹豫了一下:“这个臣暂时还不知,也不敢妄言。”

但另一个姓陈的学士拱手道:“皇上,臣以为代王盘旋京中多日,如今京中叛兵已平,当令代王返回封地了。”

朱英榕一怔:“代王叔?”

搜捕叛兵这件事一直在朱成钧手里,这有他先前行事的余威,也有朱英榕的默许,叛兵在京城为祸不算十分深重,但造成了极深刻恶劣的影响,几乎将京中居民那份“天子脚下”的自矜彻底摧毁,官宦人家尤其损失惨重,朱成钧有事没事带一队人在京城大街小巷上溜达,官民们看见他还怪有安全感的。

加上许多国事繁忙,一时间,也没人想到该请他回封地了。

但陈学士这句话在此时一出,虽未明言,可是那个隐含的意思在场诸人都听明白了:陈学士以为,这个“摄政”的提议就是朱成钧搞出来的。

毕竟诸藩之中,只有他就在京中,最方便搞事。

朱英榕沉思了一会,点了点头:“陈先生的意思,朕知道了,待朕想一想。”

陈学士上前一步,强调道:“皇上,代王倘若知礼,应当主动前来向皇上辞行才是,他拖延至今,不知其居心何也。”

方学士迟疑片刻,倒是道:“臣看代王似乎不是那样的人。”

“人心叵测,老大人,不可不防啊。”

朱英榕沉默下来,他有些难以决断。

“让朕想一想。”他最终还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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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学士都退出去了,跟随他的属官们重新进来。

朱英榕忽然眼睛一亮,把别人都遣出去,独独留了一个下来:“展中允,朕有话想问你。”

朱英榕登基做了皇帝,展见星的日常和从前没多少变化,仍旧侍从左右,见问,她便凝神倾听:“皇上请说。”

朱英榕站起来,从宽大的御座上下来——他其实还没习惯坐那么大的椅子,会见臣子时,不得不摆出沉稳的模样。面对最常相处的属官,他就没那么拘礼了,烦恼地在殿中转圈,还咬了下嘴唇:“展中允,刚才陈学士过来,劝朕让代王叔回封地去。”

展见星:“嗯——皇上不很愿意吗?”

朱英榕讶然扭头看她:“你不意外?”

展见星道:“臣也才听见的,外面似乎有些人在议论此事。”

她知道,朱英榕就省了话,直接问她:“展中允,你跟代王叔读过书,你觉得,他有那样的心思吗?”

展见星已料到此问,坦然摇头:“别的臣不敢说,若论作乱犯上之意,臣以官职担保,代王断然没有。”

“朕也觉得他没有,他要是有,那时候就不必救我了。”朱英榕叹了口气,“其实我现在想起来那一天还有点害怕,我也想父皇,父皇——唉,我不想做皇帝,我只想要父皇活过来。”

他有点赌气又伤心起来,连自称也不记得了。

展见星放柔了声音劝道:“皇上,您已经做得很好,先帝在天之灵有知,也会为您欣慰的。”

“嗯。”朱英榕瘪了瘪嘴,“展中允,我不熟悉代王叔,我也有点怕他,他、他拎着人头到处走,他自己就不害怕吗?”

展见星干咳一声:“应该是不怕的。”

朱成钧那种迥异常人的观念在少年时就已展露无遗了,人头对他来说,恐怕和馒头没什么差别。

“他是会带兵打仗的人,不害怕也对。”朱英榕自己又把理由想好了,然后道,“知道他在京里保护我,我其实也觉得安心的,他要是走了,谁知道宁藩会不会又从哪里策反出一批乱兵呢。但是——”

他思路顷刻间又拐了个弯,声音低了下去,“他真的不像陈学士说的那样吗?”

展见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她不是笑别的,只是忽然又从朱英榕身上发现了熟悉的影子——朱成钧犯起疑心病也是这个模样,这似乎是聪明人的通病。

“展中允,你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