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谈不欢,嘤鸣也一笑了之,充分展现了买卖不成仁义在的风度。反正什么都不能搅乱她的好心情,她已经多久没上外头来了?上回的畅春园之行可以不算数,这回可是正经出来逛夜市啊!当初她在家的时候都没什么机会,必要家里大哥哥带着出来,阿玛和额涅才准。后来大哥哥上吉林乌拉做章京去了,她就再也没能天黑后离开过家。
“这回真是托了万岁爷的福。”她倚着车围子说,一面揭开了小窗上的垂帘,“我早就想出来瞧瞧啦,外头真好,真热闹……”看见一个玩儿杂耍的,讶然说,“这人的嘴得有多大,别人吞剑,他吞刀?”
皇帝对吞剑还是吞刀没有太大兴趣,他安然坐着,安然看着她,“这次时节不算上佳,等入了冬,朕再带你来一回。最好选在天寒地冻,万物萧条的时候,一个摊儿一盏灯。人坐在油布搭起的帐篷底下,西北风兜不住往里头刮,然后一碗热乎乎的馄饨放在面前,才吃一口,天上撒盐似的飘下雪花来……那时候咱们应该已经大婚了。”
嘤鸣听着,发现他吃的其实不是馄饨,是一种意境,一种情怀。不过归根结底一句话,“您就是没吃过苦。”生生把皇帝的畅想打断了。
他直皱眉,“你这人……”
“大冷天儿西北风刮在身上像刀割,您还坐在那儿吃馄饨呢,能捏得住勺子吗?”
她到底是娇养小姐,冬天有汤婆子,有手炉,那双手没在西北风里吹过,刺骨寒冷只是听说,想象起来就十分可怖。皇帝不怨她没见识,曼声说:“面前有热食,你就不会觉得冷。要不是先帝爷走得早,朕也应该上军中去历练历练,男人大丈夫,还能怕冷?”
嘤鸣点点头,确实对于一位父母早亡的帝王来说,少了很多体验疾苦的机会,所以雪天在路边上吃馄饨,也能吃出一种明媚的忧伤来。
她说成,“等初雪的时候,您一定再带我出来一回。”
中秋之后的夜已经有了点儿寒意,北京入冬比南方早,皇帝想着,大概再有一个半月,就差不多了。
马车一直往前,起先只听见顶马脖子上响铃的叮当声,后来人声渐渐大起来,打帘一看,外面人潮往来,已经一片繁忙气象。
“你看,这就是朕的江山!那些往来的百姓,全是我大英的子民!”皇帝很豪迈地介绍,言下之意就是你看我的家业大不大。
嘤鸣也油然生出一种老板娘的气概来,难怪家家想让闺女当皇后,当了皇后可真好,男人的产业就是自己的产业,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这些都是我们家的。
未婚的小公母俩大马金刀叉腰站在车前,那架势,简直像和人斗气,打算从人堆儿里找个不顺眼的出来打上一架。
一个扛着糖葫芦把子的从他们面前经过,瞥了他们一眼,张嘴吆喝起来:“冰糖葫芦……冰糖多哎呀……”
另一个担着担子的慢悠悠走过,嗓门比卖糖葫芦的还大,“半空儿1……多给……”
皇帝看着他的皇后笑了笑,多有生活气息!
小富一蹦三跳从远处蹿过来,打了个千儿说:“爷,奶奶,老张头儿今晚上出摊儿了。原先的地方叫个耍猴儿的占了,他挪到城墙根儿底下去了。”边说边往前引,“奴才瞧过了,炉子上的水都加了好几瓢了,半天没个吃客。想是时候不对,这会儿都是吃饱了出来逛夜市的,得等半夜的时候才有生意。”
皇帝兴致勃勃,“那正好,给他开个张。”
其实夜市上有很多好玩儿的,就像那头有卖狗卖熊仔儿的,还有卖瓷器料器、石头印章、朝珠翎管的,要什么有什么。大可以一路逛过去,等到了地方恰好饿了,可以应景儿来上一碗。结果这位倒好,眼眶子里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个馄饨摊儿。他是冲着这个来的,就心无旁骛地冲着那口吃的去,她甚至有理由怀疑,他可能打算吃完一抹嘴就回宫了,他所谓的吃馄饨,就真的只是吃馄饨而已。
她百抓挠心,“我想先逛逛……”
他扭头看她,她说着就要往路边上去,被他一把拉了回来,“不是说了去吃馄饨的吗。”
“这会儿肚子不饿,怎么吃得下呀……”她虽被他拽着,也还是努力向那热闹的去处倾倒,“快瞧,那儿有捞金鱼的!”
皇帝简直像拽了个不听话的孩子,她一点儿都没有要跟从的意思,又不能在外头呵斥摆脸子,便胡乱冲德禄挥手,“去,捞几条回来。”一面连哄带骗把她拽到了馄饨摊儿前。
卖馄饨的老头眉花眼笑,“哟,大爷还没吃呢吧?来碗馄饨垫垫肚子?”
皇帝颔首,“一碗荠菜的,三碗羊肉的,我们四个人呢。”
老头儿高唱一声“得嘞”,边上的小富感动出了两眼泪花儿,“主子,奴才们不吃,奴才们伺候您和奶奶。”
要是换了平时,皇帝哪儿会想到给底下奴才也买一碗,这些御前红人儿再红,也不是能够同桌吃饭的人,但如今来了一个抢吃的皇后,他被迫学会了分享。
嘤鸣觉得这样挺好,她没有特别严格的主仆观念,从来都把手下奴才当人看。小富直抽鼻子,她看着也挺心酸,暗道这位爷平常对下人多苛刻呀,买一回馄饨就叫人感动成那样。
皇帝有点尴尬,说没事儿,“吃吧。”自己拉着嘤鸣在棚子地下找个座儿坐下。
嘤鸣转头四处打量,这棚子是拿几块大油布系起来的,接缝处看得见人来人往,难怪冬天要漏风呢。
皇帝对待外人向来亲切有礼,问那摊主:“早前这摊儿设在马道口,眼下搬到这儿来,生意怎么样?”
老张头蹲在炉子旁拉风箱,炉口的火光照出一张沟壑纵横的笑脸,“倒也没多大妨碍,我这摊儿做军爷们的生意,原本马道上下来就有口热乎的,这回得劳驾多走两步,军爷们也松松筋骨。只是耍猴儿的把摊子设在那里倒不好,不是说他占了我的地方,地方是皇上的,咱们借庙烧香罢了。城顶上全是披盔戴甲的,脚步声儿重,容易惊了猴儿,上那儿看戏的也不多,实在不是个做买卖的好地方。”
京城老人儿们大多心地善良,不因自己吃了亏就抱怨。皇帝原想替他处置了那个耍猴的,但听他这么说,便也作罢了。
这时候馄饨做得了,拿那么老大的海碗装着,搁在他们面前。当兵的食量大,所以这馄饨的料也给得很足,嘤鸣暗暗咋舌,这只大碗,能装下她的脑袋。
德禄买了金鱼回来,笑着说:“奶奶瞧,奴才花了好大的气力才捞了三条。那个卖金鱼的太坏了,一口大缸里才稀稀拉拉放了几尾,实在不好上手。”一面从袖子里取出银针来搁在碗里,又各捞出一只来自己试膳,确定无虞了,才把预先带出来的金匙递上去。
老张头在民间卖馄饨,见过富贵的主儿,但极少见这么考究的排场,当即哦了声,“我想起来啦,您五六年前上我这儿吃过一回,也是这么仔细验来着。那会儿您还是十七八少年人模样,如今都有少奶奶啦,真谢谢您还记得我。”
皇帝微有些腼腆,笑了笑道:“我们少奶奶好吃,今儿非央着我带她……”话没说完就发现她翻眼瞪着他,他咕地一声,把后半截话咽回去了。
第87章 霜降(2)
所以可算瞧出来了吧, 这人不单自大,还会睁着眼睛说瞎话。
明明是他自己要出来吃馄饨的, 这会儿怕人家笑话他,给她按了个贪吃的罪名, 真是天理何在!她捏着勺子舀了个馄饨, 才出锅的东西滚烫, 她狠狠吹了两口, 吹得汤汁飞溅, 有一星溅到了他脸上,他也没吭声儿, 自己老实擦了。
可就是这样委屈兮兮的神情, 倒又激发出她心里的柔软来。拖过边上的醋瓶,给他倒了一碟醋, “羊肉吃多了只怕要腻的, 爷拿醋压一压吧。”
老张头笑起来, “ 如今您二位这样的不多了, 尤其是富贵人家, 家里上好的厨子备着, 哪个愿意下市井吃这上不得台面的扁食。”
嘤鸣尝了一个,荠菜的, 加了点儿肉末星儿,满口都是清冽的香气。这种做法和她上回孝敬太皇太后的荷叶粥一样, 索性祛除了繁复的添加, 返璞归真更有时蔬本身的好处。再看看汤里头, 那星星点点的,应当是虾酱吧。她笑着说:“大爷的手艺真没得挑拣,我瞧不比咱们家厨子差,爷说是吧?”
皇帝唔了声,“那是自然。”记忆里的味道,似乎半点没有减淡,他说,“你闻见没有,这羊肉一点儿膻味儿也没有,我分你一个尝尝,好么?”
人就有这个执念,仿佛把对方忌口的东西鼓动着吃上一口,就是莫大的成就。皇帝也不例外,他满怀期待看着她,结果她立刻会意,从自己碗里捞了一个放进他碗里,“您想尝我的就直说吧,何必拐弯抹角。”
皇帝噎了下,无可奈何。那头德禄和小富可不敢和他们同桌,两个人在门口找了小马扎坐下,手里捧着大海碗,正吸溜吸溜吃得香甜。
皇帝看看她刚舀过来的馄饨,换作以往决不能忍受,毕竟那勺子是她叼过的。如今心境不一样,倒觉得没什么了。
顺从地咬一口,这只馄饨他吃得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仔细。她的眼睛晶亮,馄饨摊儿上的油灯倒映在她眼眸,折射出迷人的光。她问好吃么,皇帝点点头。她又问:“比之羊肉馅儿的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