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进去试试。”皇帝饶有兴致地说,仿佛在让她试一件新衣裳。
嘤鸣倒也没说什么,安然地立在圈子里,低头看了看,夸赞三庆:“这圈儿可画得真圆。”
三庆笑得有点难堪,可别因自己动了手,叫姑娘记仇。他也不知道眼下境况该怎么安慰她,便呵腰说:“姑娘试试吧,要是大小不合适,我再给您重画一个。”
嘤鸣说不必,“就这么的吧,挺好的。”说着向皇帝蹲了个安,平静地接受了这项安排。
心里必定不好受吧?皇帝撇了撇嘴,谁让她不懂得顺杆儿爬。人要是会服软,就少吃好些亏,也不会闹得有天棚不能受用,站在外头喂蚊子。
最后一缕日光从宫墙顶上沉下去了,但老爷儿的余威还在。宫里到处是墁砖铺就的地面,砖头吸收了热量,人要一动不动站在上头,能感觉到一蓬蓬的热气围着小腿肚打转。但即便是热,中暑应当是不至于的,皇帝就算捉弄她,也不会没轻没重,毕竟这人过不了多久要成为他的皇后,因此罚她也得选在太阳落山,宫门下钥之后。这么着既不伤了她的身子,也不让后宫其他嫔妃有机会看她的笑话。
一切准备妥当了,皇帝着重又吩咐了一句:“不许有人陪,谁敢多管闲事,朕诛她九族。”说罢瞥了松格一眼,吓得松格眼前金花乱窜,差点背过气去。
嘤鸣说是,放眼瞧了瞧,天光一寸寸暗下去了,不远处的乾清门上了灯笼,一列太监举着撑杆走过,侍卫们也换了班儿。这些乾清门侍卫是御前一等侍卫,里头大多数见过她在黄幔城里生火炖粥的样子,所以这回她又挨罚了,他们应该也见怪不怪。
她自己安慰了自己一回,十分随遇而安。皇帝没见过这种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的人,想起上回让她顶砚台,她也是宁愿跪死也不肯求饶,那时候就知道她不好揉搓。这回呢?见了一只虫子就喊断了嗓子,要是引来十只八只,那模样大概都没法看了吧!
皇帝牵着一边唇角哼笑了声,转身便往乾清宫去了。德禄在后头跟着,边走边回头看,小声道:“万岁爷,嘤姑娘胆儿小,回头吓出病来可怎么办?”
皇帝心里微微牵动了下,但也没有放话就此饶了她。德禄还在聒噪,他扭头看了他一眼,“你的舌头要是不想要了,就割下来喂狗吧。”说罢挺起胸膛,昂首阔步迈进了乾清门。
松格脚下踯躅着,舍不得她主子一个人露天站着。怕虫这毛病她是打娘胎里带来的,擎小儿见了虫子就虾得魂飞魄散。如今皇帝这么惩治她,可比坑她吃羊肉烧麦恶劣多了。
“亏得是个爷们儿,心眼儿那么坏!要是托身做了女人充后宫,那些小主儿哪个是他的对手,八成都被他整治死了!”松格嘀嘀咕咕说,原本她也谨言慎行,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可这回皇帝做得实在太过了,她替她主子抱屈,觉得这皇宫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嘤鸣还是一脸笑模样,说不碍的,“咱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松格哭丧着脸叹气,“您这会子是觉着没什么,天儿还没黑下来呢。等回头那些虫子活泛起来了,您可怎么办!”想了想蹦出个主意来,“要不奴才给您上慈宁宫报信儿去吧,或者找太后也成啊,来个能制住皇上的,保了您的命要紧。”
嘤鸣却摇头,“眼看下钥了,这时候劳师动众的,叫老佛爷和太后受累不说,还让皇上下不来台。”
松格差点儿没笑出来,“您还想着给皇上下台呢?”先头的几次交锋,她就一点儿没手软。要是当真夹着尾巴伺候皇帝,皇帝也不至于重又整治她。
嘤鸣瞥了她一眼,“今儿我也没招惹他啊,是他自己说着说着就恼了,能怪我么?”
横竖不管事情是打哪儿起的,恶果不是就在眼巴前么!松格急得团团转,“快想辙吧,这么大好的天儿,别像年下三舅老爷家似的,债主临门,一来一大群。”
松格说的三舅老爷是福晋的三弟,哪家没个穷亲戚呢,自三舅老爷自立门户后,就彻底沦为了穷亲戚那一造儿。家里闹家务,老得吵小的叫,三舅老爷不愿意着家,靠着典当祖产过日子。祁人大爷哪怕再穷,爷范儿不能丢,有一回三舅老爷当一块古玉,走了一圈儿没遇上合适的买主,那么价值千金的东西,一气之下送给了听差的。后来实在过不得日子了,上姐姐这儿打秋风,福晋虽恨他不成材,又得顾念手足之情,每逢年末就给他府里太太送银子。打发奴才怕有失庄重,大姐姐在家时是大姐姐送,后来大姐姐出阁,这个差事就落在了嘤鸣身上。
天晓得三舅老爷在外头赊了多少账,那些酒馆妓院戏园子的人,就像蝗虫一样来了一拨又一拨。今儿松格拿三舅老爷家盛况比喻回头的飞虫,可以想象,那是多么宏大的阵仗了。
三庆去了又来,给她送了一盏灯笼,说:“姑娘,我也是受命,您可别怨我。这灯里头的蜡烛,我给您挑了最细的,只要不那么亮,蝲蝲蛄也能少些。”
嘤鸣笑着点头,“我知道谙达也是没法子,不过一只灯笼不够使,劳您驾,再给我拿一只来吧。”
松格瞠目结舌,“您该不是糊涂了吧,还怕虫子招得不够多吗?”
她不说话,三庆只好又回养心殿,提了一盏灯笼过来。
松格还一头雾水呢,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打算。她把其中一盏递过来,让她放到十丈开外,松格提着灯笼徘徊不前,“主子,您到底什么想头儿?”
嘤鸣算服了这笨丫头,她吸口气把自己手里这盏吹灭了,“万岁爷让我挑灯接驾,可没说挑点着的灯还是灭了的灯。我傻么,自己招虫子!把你那盏搁远点儿,这么着虫子全冲那儿去了,我这里不就没事儿了!”
松格这才啊了声,“奴才怎么没想到!”忙疾步把灯笼远远放置了,另给她塞了把扇子,笑嘻嘻说:“夜里蚊子多,留着赶蚊子使吧!”
就这么的,嘤鸣左手灯笼右手扇子,一个人站在那个圈儿里,倒也自得其乐。
紫禁城的夜,和白天大不相同,静谧的深蓝覆盖着朱红,笔墨难以绘制出如此和谐的色彩对冲。嘤鸣站在这片浩大的深寂里,心里觉得安稳从容,似乎皇帝的有意刁难也没有造成任何不愉快,因为越是无所挂碍,越是刀枪不入。
那厢南书房里的皇帝正心不在焉,翰林掌院学士的滔滔不绝像风一样从他耳边划过,没有一句入了他的耳门。
手指在书页上摩挲,视线却茫然没有焦点。最后连大学士都察觉了,纳罕地瞧瞧德禄,德禄摇摇头,表示今儿就是这么回事了,主子爷心里记挂别的呢,这回的讲学还进不进,全凭您自己吧。
大学士把书合上了,他是当年上书房的总师傅,皇帝自开蒙时起就拜在他门下,做学问的老师,难免有自矜身份的骄傲。
皇帝呢,发现书房里安静下来才猛然回神,笑了笑道:“师傅怎么停下了?”
大学士微呵了呵腰道:“皇上既然无心听讲,那今儿就休息一日吧。”
皇帝一向好学,通常稍加提醒就会收回心神,大学士等着他致歉,说请师傅继续。结果等了半日,等来他颔首说也好,“今儿本来就是朕突发奇想,倒扰得师傅不能歇息了。既这么,就叫免吧。”扬声唤刘春柳,“点两个人把师傅送回府,路上仔细着点儿。”
刘春柳领了命,上前来引大学士,大学士无奈,只得随他出宫去了。
德禄看看案上莲花更漏,低声向上回禀:“主子爷,快到亥时三刻了,嘤姑娘这会子还在广场上站着呢。”
皇帝听了没什么表示,手上的书倒合了起来。
德禄一看有缓,便垂袖道:“奴才替主子瞧瞧去吧,不知道姑娘眼下怎么样了。”
有心给她上眼药,当然要亲眼得见她的狼狈才痛快。皇帝说不必,站起身道:“朕自己去瞧,让后头不必掌灯。”想起马上要看见她痛哭流涕的模样了,心里忍不住一阵激动。
帝王的端稳这会儿先靠边放一放吧,万岁爷着急要出去看笑话呢!德禄几乎赶不上他的步子,边走边道:“主子爷您慢着点儿……”结果从内右门夹道出去,万岁爷的步子忽然顿住了。德禄不明所以,探头瞧了一眼,这一瞧有点慌,只见远处杳杳一盏灯笼搁在地上,却不见嘤姑娘身影。
“这……这……”德禄说话都磕巴了,“人呢?”
皇帝一面恼她抗旨不遵,一面心又提起来,担心吓得太过,直接把她吓死了。他从内右门上匆匆出来,夜间一点凉风拂动他的袍角,左右没有人拱卫,这紫禁城倒像和平常有些不一样了。从辉煌闯进暗夜,眼睛必要经过一段时间适应,他走在一片漆黑里,心头不知怎么空落落的,说好了让她在那里等着的,结果人不在了,难免有种被辜负的失望。
不过显然是杞人忧天了,当眼睛适应了黑暗,终于发现有个人影在那里站着。那一瞬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只要人在,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
嘤鸣的扇子摇得山响,见他过来叫了声万岁爷,“您忙完啦?”
皇帝的眉眼浸入黑夜里,有些模糊了,只看见长身玉立,轮廓磊落。他朝远处的灯笼望了眼,声音里透着疲惫,“你又在耍花招了?”
嘤鸣提了提手里的灯,支吾着:“奴才的灯笼才刚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