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听了她的话,忽然心头一动,只是不敢想歪了,还得硬找出话来挤兑她:“吩咐你?你会端茶递水,还是会捶腿打五花拳?”顿了顿想起来,“对了,你会端茶递水,爪尖烫焦了也不知道扔,是朕看扁你了。”
嘤鸣气不打一处来,心道因为你才被你皇祖母考验,你还说上风凉话了?可是要反驳,就得牵扯上皇后的位分,她这会子也不想提那桩,便夹着尾巴做小伏低,充分展露出了狗腿子的做派,“扔了老佛爷该让奴才家去了,奴才还没伺候够万岁爷呢,不忍离去。”
不忍离去……她是说漂亮话,可在皇帝听来,又是另一番滋味。他蹙眉看着她,竟感觉到一丝悲哀,如果自己发话让她出宫,恐怕一眨眼的工夫,她就跑得没影儿了吧!
嘤鸣看见皇帝神色凝重地进了明间,又日新的窗户开了半扇,天儿很热了,他歇觉从来用不着人打扇子,有时候她简直要怀疑,这人是不是天生冷血。
嘤鸣自己扇了两下扇子,也没往心里去,转身进了体顺堂,这是个面阔五间的格局,相当于后殿的东耳房。养心殿里的屋子分隔成紧凑的小间,并不像外头人想象的那样,皇上一个人住在四面不着边的大殿里。这里的一桌一椅都精美工细,紫檀的木工物件,还有宝石花盆景西洋钟,无一不显示出帝王家的尊崇与奢华。
主子歇了,她不能歇,西梢间里有个书架子,上头摆了些书籍,她闲来打发时光也爱看书,不过进了宫,这种消遣几乎没有了,一得了空就是做针线绣花儿。
她搬了张椅子,坐在书架前看书。夏天的轻罗柔顺垂坠,衬得侧影单薄。一墙之隔的万岁爷也没有午睡,一个人慢悠悠在屋子里打转,也不知在思量什么。
德禄抱着拂尘,在穿堂的抱柱后看着,心里不免有些感慨,将来帝后的心境大概也就是这样了。万岁爷面上沉稳,其实热血满怀,没有热血的人执掌不了万里江山;嘤姑娘呢,道心如恒,享受俗世的精致生活,有两道迷人的眼波,一颗超然物外的心。某种程度上她和皇太后很像,所以太后才格外喜欢她。这世上的喜欢从来不是无缘无故的,要么出于瞬间的怦然心动,要么就是遇见了另一个自己。
热啊,心静自然凉全是蒙人的。午后一点儿风都没有,满世界就像个蒸笼,德禄站在那里汗如雨下,觉得自己快要熟了。不远的慈宁宫花园里树木参天,树上的唧鸟扯开了嗓门叫唤,庞大浩瀚的声浪,能传出去几里远。蝉闹得越欢,就越叫人心烦,这种心烦点灯熬油般,到了傍晚时分才逐渐消散。
万岁爷上军机处议事去了,嘤鸣是到了御前才大致明白皇帝的政务有多繁忙。她原本以为朝廷养着那么多的大臣,应该事事有人分忧的,结果并不是。有些臣工擅提意见,擅于向皇帝表明自己爱思考,然而意见提出了又不去解决,可见这意见就是为皇帝预备的。办实事的大臣也很多,皇帝忙,他们也忙。当然还有个别像纳公爷那样蒙事儿混日子的,以前嘤鸣就纳闷,她阿玛怎么能有那么多的闲暇捧戏子养小情儿呢,原来忙的是皇帝,不是他。
这么一想,似乎有些对不住皇帝,万岁爷的操劳,成就了纳公爷之流的游戏人间。嘤鸣在养心门上等着,天黑了,门外白纱灯笼高挂,投下了一地的光。光影里无数细小身影窜动,有土的地方就有虫袤。她很怕那些小东西,不光这些寻光的飞虫,还有叶上的肉虫,枝头悬挂的“吊死鬼儿”,她都怕。
在阴影里缩着,将近戌末时分皇帝才回来,她终于不用露天呆着了,见到皇帝露出个大大的笑脸,“主子辛苦了。”
皇帝古怪地打量她一眼,“拾着狗头金了?”
她说没有,“主子忙到这会子,该歇歇了。奴才给您预备了点心,主子进一点儿,松松筋骨吧。”
没有歪理邪说,也不给人添堵,回来的时候能看见她,这样的感觉倒很好。皇帝的眉眼也柔和下来,负着手进了明间,桌上拿春盒装着四品小食,还有玉盏子,里头盛着细洁的杏仁豆腐。
皇帝盥了手,在桌前坐下,夹起一个鸽子玻璃糕,才想起来问她:“你进过没有?”
嘤鸣摇头,“我夜里不吃东西,怕吃了积食。”
皇帝刚想吃,被她这么一说顿时撂下了,“你怕积食,给朕预备这么多,你又想坑朕?”
三庆和德禄这回连眼睛都没抬,知道出不了事。果然嘤鸣自己能解围,她说:“万岁爷别防贼似的防着奴才,奴才到了御前哪儿敢坑您呢,坑了也没地方躲不是?给您预备吃食是见您辛劳,您不像奴才,见天都闲着。您有万钧重担在肩上,不能吃好睡好,圣躬会受不住的。”
这么听下来,似乎还有些人性。皇帝也不是个吃独食的人,说你过来,分了她一品金乳酥,“赏你的。”
越说怕积食,就越能得吃的,嘤鸣其实十分觊觎那些糕点,御膳房的东西好些寿膳房没有,像那个奶白枣儿宝,她进宫后还没尝过,于是笑道:“谢万岁爷恩赏,奴才不吃单样的东西。”
皇帝已经摸准了她的臭德行,“看来还得逢双啊,逢双的有什么说法吗?”
嘤鸣说:“比较吉利。”
皇帝喘了口大气,“是啊,朕怎么没想到呢。”见她盯着那盒奶白枣儿宝,于是伸出两根金贵的手指拨了一下,“这个也赏你吧。”
嘤鸣抿唇赧然一笑,“那怎么好意思的,我都吃了,主子就没了。”
皇帝说不要紧,“朕怕积食。”
只是她那个羞怯的笑,却留在了他心上。想必她就是拿这个来蛊惑太皇太后和太后的吧,看着那么人畜无害的姑娘,又懂事又知礼,谁能想到她在他这里使了多少坏心眼儿!
皇帝抬了抬下巴,“赐坐。”
嘤鸣说谢谢万岁爷,手里捏着小银匙,优雅地尝了一口,吃到好东西后的眉花眼笑,和贪财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皇帝又眼晕了,调开了视线。今晚的杏仁豆腐做得比平常都要好,可惜只有一盏,否则也可填了这个窟窿。
嘤鸣一口口吃得心满意足,吃完了连连赞叹:“御厨的手艺就是好!万岁爷,奴才吃饱了,今晚上很有精神。您要是有什么吩咐,只管叫奴才,奴才就在您隔壁,你喊一声,奴才就过去了。”
她不懂上夜的具体规矩,其实上夜的哪能舒舒坦坦自己找间屋子呆着,一般是在主子寝室外铺毡垫将就一夜。不过对她必是没有这样要求的,她留在隔壁就留在隔壁吧,皇帝垂着眼,点了点头。
至于他的起居坐卧,都有专门的人负责,这些用不着她操心。他洗漱过后回又日新,三庆伺候着换上素锦明衣,一应安排妥当了,御前的人都退了出去。
窗外孤月暗淡,皇帝仰在枕上,一头思量朝中发生的事,一头心里又牵着隔壁那个二五眼。不知道她这会子在干什么,没准儿在抠脚吧,皇帝胡思乱想着。忽然听见一声惊呼,像清早雄鸡的报晓,又尖又利撕破了夜的宁静。皇帝一激灵,听出了是她,立刻从床上一跃而起,连鞋都没来得及穿,风一样冲进了体顺堂。
第49章 大暑(4)
“怎么了?”皇帝有点慌,看见那个二五眼失措地缩在墙角, 一条腿缩起, 一条腿站立, 那模样真像宫门上的那只铜鹤。
宫里戒备森严, 总不至于招了刺客或贼吧,皇帝摸不准她受了什么刺激, 尖叫还在持续,他的耳膜被她叫得嗡嗡作响,他只能拔高了嗓门, 更大声问她:“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你别光叫, 说话!”
她几乎已经缩上紫檀条案了, 一手撑着, 一手奋力指点:“又来了!又来了!”
皇帝被她叫得头皮发麻, 这大半夜的, 别不是撞鬼了吧!他说:“闭嘴!闭嘴!”一面回头查看,终于发现那个坠落在阴影处的虫子,重又奋力飞了起来。
有时候就是那么背运,越是怕的东西, 越是和你过不去。那金色的双翅似乎支撑不了笨重的大肚子,砰地一头朝她撞了过去。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什么私怨都可以暂时放在一边,嘤鸣的嗓音又突破了新高度, 她又叫又跳, 跳到皇帝身后, 使劲把他往前推,“打死它!是个爷们儿就打死它!”
皇帝当然不会为了证明自己是爷们儿才去打虫子,他是被她鼓动,觉得那个让她害怕的东西就是该死。然而虫子再次落到暗处无从查找,必须等它飞起来,才能重新找见它的踪迹。
御前上夜的太监和宫女经嘤姑娘这么一闹,全都聚集在了体顺堂门外,可是屋里只有她和穿着寝衣的万岁爷,谁也闹不清是怎么回事,谁也不敢贸然往里头闯。
嘤鸣在皇帝背后探头,“怎么没了?”
皇帝不说话,目光犀利如秋狝围场上打猎一般。忽然翅膀的嗡鸣又再响起,金色的虫子围着屋顶上的那盏宫灯笨拙地一圈圈打转,嘤鸣这会儿已经抱头鼠窜逃进了东梢间,剩下皇帝虎视眈眈盯着那只虫,虫落地的时候下意识抬脚,忽然发现自己竟没穿鞋,这脚便有些不知该不该落下去了。
还是德禄脑子活,他飞速上前,一脚踩住了虫子,然后躬身把虫尸捡出去,一面挥手说:“赶紧把檐下的灯笼挪到屋角去……快关门,免得再有蝲蝲蛄飞进来!”一面退出去,顺手阖上了门扉。
皇帝被关在了门内,一时有些无所适从,正恼德禄这狗奴才自作主张,门开启了小小的一道缝儿,一只手伸进来,把他的鞋放在槛前,很快手又缩了回去。
皇帝无奈,只好先把鞋穿上,看看自己这大失体统的样子,不由感到一阵灰心。她鬼叫一声,自己就不顾一切冲过来了,帝王威仪何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