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他寒声道,“你究竟要朕说几次?朕不知道那方印在哪里。”
嘤鸣气馁了,喃喃说:“老佛爷要来了,奴才这回完了……”说完连跪安都没请,失魂落魄出去了。
拿御前当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皇帝不悦地盯着那扇宫门,德禄缩着脖子道:“奴才过去说姑娘两句,让她下回依礼告退。”
皇帝没说话,心道她失礼的地方多了去了,三番四次来责问印章的下落,横竖认定他是偷印的贼了。他沉了嘴角,手指在印章的棱角上摩挲,最后不过一哂,把印攥进了掌心。
嘤鸣那头呢,很快便上南门等候太皇太后仪驾去了。
大雨如注,浇得地上积水蹦起来老高,天擦黑的时候,太皇太后一行终于进了巩华城。老太太从车上下来,还是精神奕奕的模样,一眼就瞧见嘤鸣,好几天没见,分外热络。
“老佛爷路上辛苦。”嘤鸣上前蹲安,“奴才等了有程子了,好容易把老佛爷盼来了。”
那边太后下来,糊里糊涂的样子,说这么大的雨,怪吓人的。
是啊,又是雷又是雨的,赶上天黑赶路,这是宫里主子们从未有过的经历。嘤鸣说:“好歹平安抵达了,殿里酒膳都预备齐全了,老佛爷和太后过去吧,进点热的暖暖脾胃。”
太皇太后和太后被簇拥着往寝宫里去了,后边的主儿们下了车,恰好瞧见那道背影。
“瞧瞧这是谁,是咱们未来的主子娘娘不是?”四妃之首的顺妃一笑。
大家对这位出身显贵,将来又必定会充后宫的姑娘都抱三分酸涩,七分忌惮。
则嫔胆儿小,怯怯说:“先前光是听说进了宫,今儿才得见……”
“这面相,瞧着不难处吧?”康嫔还踮脚看呢。
怡嫔淡淡道:“那天慈宁宫花园里,我倒撞见一回,听她谈吐不像个刻薄的。老佛爷一双慧眼,若不好,能留在跟前?”
祥嫔酸溜溜道:“老佛爷准她随扈呢,咱们是真没法儿比。”
谁说不是呢,心都偏到咯吱窝去了,可也没法儿,谁让人家正落在这个缺上。其实老太太喜欢不喜欢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主子爷喜欢不喜欢。恭妃向来消息灵通,她对这位皇后预备人选还是持观望态度,“你们没听说么,立夏那晚上万岁爷罚她顶砚台了,后来哭着回去的。啧啧,只怕主子跟前落不得好,步了那位的后尘。”
那位指的当然是大行皇后,纳公爷和薛公爷两家的姑娘是手帕交,谁没听说过。当初薛皇后在时,这姑娘每年进宫两三回,都是来陪着说话解闷儿的。如今薛皇后归了天,轮着她进来了,进来自不必说,冲的就是继皇后的位分。
宁妃一笑,她的笑总是像猫,有种又冷又诡异的味道,“看来是个会来事儿的,瞧瞧把老佛爷服侍得多舒坦。我们旁支亲戚有个姨娘生的庶女,靠一张巧嘴糊弄人,常往嫁了人的姐姐家里串门子。后来姐姐死了,她做了姐夫的填房,下头人都说,她姐姐不中用的时候,就瞧见她和姐夫吊膀子了。”
这种话一说,在场的人脸上神色各异。怡嫔拿帕子掖了掖鼻子,囫囵解围说:“时候不早了,大伙儿都歇着去吧。明儿还有迁奠礼呢,仔细睡得晚了,明儿起不来。”
女人背后没什么好话,尤其是凭空掉下来的一座山,断了所有人再升一步的念想,在她们心里这座山就是千刀万剐的对象。嘤鸣知道自己未必受待见,她犯不着去求她们待见。她只要巴结住了太皇太后和太后,至于别的,爱谁谁吧。
仪驾都入了城,料着皇帝用不了多会儿就要来了,嘤鸣伺候太皇太后和太后用完了膳,冲太皇太后蹲安,说:“老佛爷,奴才全须全尾又见了老佛爷,您借我的万国威宁,我该还给您啦。”
太皇太后笑问:“可用上没有?”
嘤鸣腼腆道:“主子爷没亏待奴才,自然是用不上的。”说罢两手捧着,小心翼翼把玉印呈敬了上去。
太皇太后收回印,冲太后道:“我就说,皇帝断不会为难她的。又不是孩子闹别扭,兴许开头生分,往后就好了。”
太后也笑,“只当白操心吧,一切顺遂就好。”
真印还回去了,嘤鸣心里的大石头也落了地。她从殿里退出来的时候脸上带着笑,松格上来问:“都妥了吧?”
她说妥了,接下来就看皇帝犯傻,上太皇太后跟前讨骂去吧。
越想越高兴,自己未雨绸缪果真是对的,她就知道皇帝不会放过整治她的机会,一个人急于求成难免办糊涂事儿,一国之君耍小聪明,自己还挺得意。
雨势小了些,空气中有细碎的雨雾扑来,白天的暑气消散了,她走在廊上,脚步也轻快。
檐下灯火通明,走了一程,迎面有人过来,不消细看就知道是那个鬼见愁。她远远蹲了个安,退到一旁恭送,可是送了半天没送走,皇帝在她面前站定了。
她有点慌,不知道他要干嘛,迟疑地看了看松格。结果皇帝的嗓音从头顶上飘下来,冲松格说:“你先退下。”
松格一凛,呵腰道是,一眨眼就不见了踪迹。嘤鸣愈发感到彷徨,只得低着头恭聆圣训。
忽然磕托一声,有东西落下来,正落在她足前,她定睛一看,居然是那方印章。
这是什么意思?在她把真印交还老佛爷之后,还得领他这份情?嘤鸣迟蹬蹬抬起了眼,皇帝的面色依旧如常,咦了声道:“你的东西掉了?”
第37章 夏至
真是不要脸到令人发指啊,她一向以为皇帝是个冷酷且坚定的人, 没想到竟是个傻子!昨儿夜里一张雷公脸, 打死也不承认他派人摸走了她的印, 直到两个时辰前也还是一口咬定不知印章的下落, 怎么这会子又拿出来了?是良心发现了?还是不愿意闹得一天星斗, 让太皇太后着急?
宫里两个月的吃瘪生涯, 教会了嘤鸣万事要做两手准备。那枚“万国威宁”太要紧了,比她的性命更要紧,她那天交代松格把印缝进衣角,当时的确没有思量太多。后来夜里静心一琢磨, 不成, 皇帝既然知道有这枚印章在, 必要拿此做文章。因为他实在太缺德了,所以她必须在他发难前挖好一个坑让他跳进去,否则这五天多难熬!
坐在桌前, 摊开了双手, 其实她同海银台还是很相配的, 海银台会制作烫样, 她会篆刻印章。
纳公爷对于子女的教育可算一视同仁, 府上有专为女孩儿准备的西席, 从四书五经到装册刻章, 甚至连造纸她们都学过。嘤鸣那时候旁的将就, 唯独篆刻做得极好, 不论是大篆小篆还是金文战国, 只要有印石和刻刀,她都能照原样拓下来。
这个玉石龟纽印,要做赝品其实并不难。她找到了董福祥,他常出宫行走,不说找到完全类似的印石,有个六七分像,她就能有法子蒙混过去。
董福祥毕竟是收了纳公爷好处的,况且淘换印石刻刀都是芝麻绿豆的小事儿,完全不足挂齿。他花两柱香的工夫上琉璃厂转了一圈,足给她淘换了十来块差不多颜色的玉石,当然论质地定是没有御用的好,他说:“姑娘先使着,倘或觉得不好,我再给您想辙。”
于是接下来的两天,嘤鸣都在费心打磨这面印,每一处都是照着真品一丝一毫地拓。但毕竟是英宗皇帝的御赐,也不敢分毫不差,于是在龟纽的背花上有意留下一点瑕疵,回头皇帝万一拿她仿制圣物做文章,她也好有说辞。完工后两面印章放在桌上,让松格辨认,松格看了半天,“差不多,分不出真假来。”
要分还是分得出来的,嘤鸣拿起真印就光看,那玉是有纹理的,点点如飘雪。假的不过是最寻常的玉石材料,不及真品通透,分量也比真品略轻。不过这面印是太皇太后珍藏,皇帝也未必见过几回,他又心高气傲,以为天底下没人敢糊弄他,人一旦自大,就容易受骗。
两方印,藏了两个地方,一方在她荷包里,一方缝进了衣角。头所有耳报神,她有意关着窗嘱咐松格,让她把针脚缝密实些。松格嗳了声,在印的一圈加了一道灯果边,要拆得费九牛二虎之力。不过这点小手段根本难不住皇帝的好奴才们,他们很仔细地把针脚一道一道挑开,把印从里头掏了出来,回御前复命去了。醒来后的嘤鸣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没了才好,没了皇帝才能自以为拿住了她的死穴,让他暂且得意上两天。
“这是什么?”她轻轻一笑,“不是奴才的东西啊。”
皇帝的眉几不可见地一蹙,“不是你的?你再仔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