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从来都是不欢而散,也没什么,嘤鸣对任何人都没有太强烈的爱憎,唯独这位,可能是从小到大见过的最讨厌的人了。可是命运偏要捉弄她,把她送进宫,又结交了他。外头行走的爷们儿随便哪个都比他强,倘或真要她填了深知的缺,她就觉得这辈子肯定完了。
很嫌弃地打量一眼,皇帝低着头,案上烛火照亮他的鬓发和长眉,即便离了八丈远,不用看脸也知道这人没朋友。她轻轻叹了口气,讨厌又不得不天天面对,今儿对着镜子梳妆的时候发现自己瘦了,这岁月可真太难熬了。
座上的人终于停了笔,慢悠悠把笔搁在山水笔架上,又慢悠悠阖上了折子。然后视线投过来,平稳地,甚至有些死寂地,就那么看着她。
嘤鸣没想去分析他表情里的含义,向上蹲了个安道:“奴才漏夜叩见万岁爷,请万岁爷恕罪。”
皇帝还是那样的表情,顺手拿起下一封折子,淡声道:“有什么话就说吧。”
嘤鸣也没打算兜圈子,她掖着手说:“万岁爷,奴才丢了东西,身上和包袱里全翻遍了也没找见。”
皇帝皱了皱眉,“你丢了东西,是你自己的事儿,上朕这儿说什么?”
她的嗓音带了点凄惶,嗫嚅道:“那东西太要紧了,否则奴才也不能这么晚惊动万岁爷……万岁爷,奴才把老佛爷借给奴才的那方印弄丢了,就是那方万国威宁……”
她泫然欲泣,平时满脸的笑模样,现在倒是不见了,原来她也有害怕的时候。皇帝心里冷冷哼笑,可既然知道害怕,为什么做出来的事儿又那么不知死活呢?
“那是英宗皇帝留给太皇太后的,你把那方印弄丢了,等着太皇太后拿你开刀问斩吧,朕不管。”
他冷眉冷眼,心情实在很不佳,重新翻开了手上的折子,也不再看她了。
“可是……”她在底下嘀咕,“万岁爷不是应当知道这方印的下落吗……”
皇帝啪地一声阖上了折子,“朕怎么能知道!”
嘤鸣说:“奴才和松格都被人下了药,昨儿夜里睡死过去了,醒来才发现印没了……万岁爷,扈从人员都是御前的太监和侍卫,这些人哪儿敢这么干……”
她话没说完就引得皇帝大怒,“你的意思是朕干的?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朕干的?捉贼还捉赃呢,你倒好,张口就来?”
嘤鸣缩了缩脖子,虽不是头一回顶嘴,但面对皇帝还是让她感觉到不小的压力。她只好跪下了,磕了个头说:“万岁爷别误会奴才的意思,奴才是觉得这印太要紧了,万一真的没了,那奴才就是死一百回也不能赎罪。求万岁爷开恩,倘或万岁爷知道这方印在哪儿就还给奴才吧。奴才一家老小的命全在这方印上头了,求万岁爷成全。”
皇帝的手搁在御案上,袖袋里的印章边角硌着胳膊,略有些疼。
原本他不过是想给她点教训,然后看她哭一鼻子罢了,没有想过当真为难她。毕竟女孩儿胆小,他怕一不小心把她吓死了,太皇太后跟前交代不过去。本以为她丢了印,应当六神无主哭天抢地的,谁知她竟一点也不着急,白天吃喝不误,黄昏还去私会了一下男人,可见她多不把太皇太后放在眼里,多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眼里。
既然这样也好,她想死就成全了她吧。皇帝凉声道:“这事同朕不相干,你该杀头还是该凌迟,你自己受着。”抬手指了指殿门,“出去,朕不想看见你。”
嘤鸣直起身来,有点执拗地偏着头,“奴才不走。”
皇帝愈发拱火了,“怎么?你敢抗旨?”
她说:“奴才回去也是等死,不如就在这儿等主子降罪吧。”说完又是一脸云淡风轻,连那点惶恐也彻底不见了。
皇帝登基十七年,头一回遇见口称奴才却使唤不动的东西,那一瞬竟让他感觉有些无所适从。还好御前的人都支开了,否则当真下了自己的面子,不处置她就说不过去了。现在毕竟是在大行皇后大出殡期间,这会子就拿纳辛的闺女作筏子,还不是时候。
可这不妨碍皇帝被她气得站立起来,他说:“你放肆,是谁给你的胆子,在朕跟前耍赖!”你不走我走这套好像不太适用,行宫就这么大的地方,走又能走到哪儿去?
皇帝的嗓音清朗,但沉下声时,便有横刀过境的一片锋芒。嘤鸣心头虽哆嗦,但她依旧不服输,向上又磕一头,“求万岁爷成全。”
皇帝终于从宝座上下来了,他不可思议地盯着那个后脑勺,“齐嘤鸣,你是不是以为有太皇太后给你撑腰,你就可以不把朕放在眼里?”
嘤鸣说不敢,“奴才是太皇太后的奴才,更是万岁爷的奴才。上回奴才口出狂言冒犯了万岁爷,回去之后我把肠子都悔青了。”
肠子都悔青了,可还不是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皇帝冷哼一声,“朕知道你很会说话,哄得老佛爷和太后高兴,成全了你的小算盘。朕和她们不一样,你在朕跟前使假招子,朕一眼就能看出来。告诉你,印章朕没有,有也不会给你。你还惦记着要出宫呢吧,正好以此断了老佛爷的念想,你就在这里殉死,留下陪大行皇后去吧。”
这么重的话撂下,别说是她,就是纳辛也该哭了。皇帝自觉心里的怒火终于发泄了一半,欣赏各式各样的人在他面前打颤求饶,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他的爱好。于是皇帝开始等着,等着看她接下来的狼狈和困窘,结果等了半天,等到她温吞的回答,说不行——
“宜陵是帝王陵寝,奴才何德何能,怎么能葬在这里呢。”
这下子又把皇帝堵住了,他窒了半天,哂笑道:“你倒会给自己找脸,还琢磨进宜陵呢?”
嘤鸣当然绝不愿意进宜陵,就是死也离他远远的。她知道皇帝不会杀她,说这些不过是为泄愤罢了。她今晚来是冲着印章,偶遇海银台的事儿她并不想提及,一来没什么见不得人,毕竟她眼下还没受封呢;二来就算老老实实交代了,换来的也是数落,因此就当从来没发生过吧。
“万岁爷把印还给奴才吧,奴才往后一定赴汤蹈火,以报万岁爷恩典。”
皇帝很不耐烦,“不在朕这儿,没有。”
“怎么能不在呢,您那么恨我……”她还在喃喃,“奴才有一千个不好,一万个不好,您不能拿这个和奴才开玩笑,这是掉脑袋的大事儿,求万岁爷可怜可怜奴才吧。”
其实皇帝眼下要等的,早就不是那几句服软的话了。他要等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就是心头气不顺,有些事不在他掌握之中了,作为帝王来说绝不是个好体验。
她还在地上跪着,他垂眼说:“起来,滚出去。”
嘤鸣手心里攥了满把汗,她很想高高应一声“嗻”,然后从这儿麻溜离开,可她又怕皇帝还没尽兴,总得再坚持坚持,把戏做足了。
最后皇帝见实在赶不走他,扬声叫德禄,“去,把纳辛找来!”
纳公爷很快就进了殿,看见闺女跪在那里,他还没到御前膝头子就软了,不住说:“嘤鸣又闯祸了不是?奴才说过的,她是个二五眼啊,主子爷千万别和她置气。”
皇帝胡乱摆了两下手道:“她不肯走,你把她带走。”
结果纳公爷满脸的不理解,“万岁爷的意思是让奴才把她带出大殿呢,还是让奴才把她带回家?”
皇帝静静看了他半晌,忽尔一笑,“纳辛,你想不想念先帝爷?”
纳公爷脑袋嗡地一声就大了,说不想,那是大逆不道,说想,皇上就送他去见先帝爷,那可怎么得了!
纳公爷一叠磕头,“奴才这就把人带出去,请主子息怒、请主子息怒……”然后拽闺女,“姑娘,还不醒醒神儿……谢恩……快谢恩啊!”
嘤鸣这才又磕一头,却行退出了正殿。
到了外头,她阿玛直叹气,“ 你这是干嘛呢,捅那灰窝子,不怕火星儿燎了袍子?”
嘤鸣说没什么,“我干什么我自己明白。阿玛您回去吧。”说罢拽过松格就往围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