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笳成了陛下身边最受信任的侍卫,并且在宦海沉浮多年,荣登雪衣卫统领。言家早年虽然备享尊荣,但他们身体羸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大多充当一个能预言的吉祥物,从没人进得了雪衣卫,更别说大统领。可是,牧笳却做到了,在孤身一人、没有任何家族助力的情况下,攀登到武职的最高峰。
言瑶难以描绘她刚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心情,她记得那时她鬼使神差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薇姨也愣住了,脸上表情似惊讶、似担忧、似遗憾,独独不似欣喜。
当初牧薇和言瑶离开帝御城时,对牧笳充满愧疚。她们以为把牧笳留给了豺狼虎豹,万万没想到,牧笳却走出一条康庄大道。这本该是好事,言瑶内心却失衡了,当年需要仰仗她的丫鬟如今成了所有人中发展最好的,言瑶心里怎么能好受?
不等言瑶调整好落差,另一件更惊骇的事情来了。宫里传来赦免言家的消息,而且要重拾早年的婚约。言瑶震惊片刻,下意识觉得陛下是把言瑶误认为她了。
或许是宫里顾念言家先祖功劳,或许是太后于心不忍,也或许是陛下早年就注意到言瑶了。反正,不该是陛下看上了牧笳,真的要娶牧笳这个人。
更微妙的是,牧笳似乎并没有说明真相的念头。这些年牧笳一直顶替着言瑶的名字,在宫人心里,牧笳这张脸才是言家大小姐。还不等言瑶说什么,牧薇就羞愧难当,主动提出去规劝牧笳。
这再好不过,牧笳毕竟对言瑶有恩,这些事言瑶也不好说,由牧薇出面最妥当。
谁都不相信慕策是真的喜欢牧笳,太后不相信,言瑶不相信,连牧笳自己也不相信。直到牧笳失踪,陛下大怒,言瑶等人才知道,原来宫里早就知道牧笳是假的,陛下要娶的,也无关任何家族出身,只是牧笳这个人。
陛下甚至连婚书和言家的特赦令都写好了,可惜,还不等他和慕太后抗争成功,新娘就消失了。
牧笳这一去,再没有回来。言家在得罪了先帝后再一次得罪了陛下,起复之事彻底遥遥无期。
又过了二十年,言瑶偶然听人说起帝御城的消息,才再一次想起那些尘封往事。言瑶回到帝御城,冒险潜入旧宅,看到了牧云归。
这个女子形似陛下,神似牧笳,头发更是如出一辙的蓬松卷发。她很受宫里宠爱,陛下对她有求必应,小心到近乎讨好,而二十年前强硬固执的太后也转了态度,对帝女一事听之任之。言瑶看着牧云归,终于确定,陛下是真的很喜欢牧笳。
一去多年,言瑶对过去那些事也淡了。陛下喜欢的本就不是她,她有什么好放不下的?反省漂泊二十年,言瑶终于能平静地问出这句话:“你母亲,如今可还好?”
“家母已亡。”牧云归没什么表情,淡淡说,“我遵照她的遗愿,将她葬于南海最靠近阳光的地方。她说,她讨厌暗无天日的冬天,阴魂不散的寒冷,即便死后,她都想留在温暖的地方。”
牧笳死了。言瑶愣住,言霁双眼也微微睁大。言霁叹息一声,对牧云归说:“节哀。”
牧云归挑起一边唇角,轻轻一哂。她眸中的冷意一转而逝,很快收敛表情,正容道:“我大费周折请二位前来,是有三件事想请教。”
言霁听到,目光逐渐警惕:“我们为什么要答应你?”
江少辞在旁边笑了一声,支着下巴,幽幽说:“你莫非觉得,这是一个选择题吗?”
言霁瞥过江少辞,抿了抿唇,沉默了。虽然说出来很不好意思,但是惭愧,这个女子不是他们惹得起的。
她身边跟着不知为何死而复生的江子谕,江子谕当年是因为叛魔而死,如今复活还不知道是仙是魔,就算他在仙门的时候,也纵横天下从无败绩;门外守着齐刷刷的禁卫军,陛下人在宫里,心在言府,他们要是敢拒绝牧云归,明日陛下就能让他们出不了门。
言瑶左右看看,圆场道:“能帮得上帝女乃是我们之幸。帝女请讲。”
牧云归轻轻点头,依然用和缓礼貌的声音,说:“有劳。第一件事,千年前言家为何会被流放?”
第107章 不语 帝御城终章。
已至深夜,偌大的帝御城里静悄悄的,言府最中心的院子里却依然点着灯。言霁脸侧映照着烛火,眼神微微放空,徐徐提起一千年前那些隐秘。
“自霜玉堇失窃,先帝一直想尽办法,想让霜玉堇重新生长。慕家借助霜玉堇突破瓶颈已有近万年,可以说天底下最了解霜玉堇的人非慕家莫属。先帝尝试了五千多年,试尽各种办法,终于取得些效果。霜玉堇母株旁边隆起一个沙包,很像是种子发芽前的样子。先帝十分重视,派遣大量人手驻扎北海,日夜守护幼苗,并且敕令我父亲进行预言,看看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如何做才能让霜玉堇尽快破土。”
牧云归问:“霜玉堇不是在沂山吗,为何要去北海?”
霜玉堇失窃的罪魁祸首就坐在现场,但他就像没事人一样,毫无愧意,点点头道:“对啊,不是说只有一株吗,难道北海还藏着一株?”
言霁瞥了江少辞一眼,忍耐地抿了抿嘴,继续说道:“霜玉堇原本就是在北海发现的,为了方便管理,皇族才花大价钱将其移植到沂山。后来果然在母壤边,又发现了霜玉堇复苏的迹象。父亲跟随先帝去北海查看,回来后竟当真激活了预言。”
牧云归不由提起精神,问:“他看到了什么?”
言霁沉默,片刻后低声说:“父亲在破妄瞳中看到了……危机。”
此时旁边的灯芯跳跃了一下,室内光影快速掠过,明暗剧烈交错。不知道是不是牧云归错觉,言霁说到后面时好像飞快望了江少辞一眼,然后临时改口,将后面的话换成“危机”。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看江少辞,他原本想说的,是什么?
烛火稳定下来,室内也恢复明亮,言霁声音平稳,继续讲述过去的事,仿佛刚才一切都是幻觉:“父亲在破妄瞳中看到了未来,他得知这株幼苗虽然和霜玉堇从一个地方长出来,但是并非同种,而是一种变异伴生花。如果用灵水浇灌,接下来会长出一株类似霜玉堇的灵花,效果要逊色不少;但如果用血液浇灌,会长出来一株黑色的花朵,能力比霜玉堇还要霸道。”
牧云归眉尖动了动,她仔细盯着言霁,问:“它的能力是什么?”
言霁微微叹气,说:“和霜玉堇相反,霜玉堇钟灵毓秀,汇聚天下至清灵气,能帮人突破、进阶,黑色伴生花则相反,吸食灵气,服用者会修为倒退。”
屋中气息一时凝滞,大家都猜到言家的老太爷做了什么了。江少辞挑挑眉,颇为无语道:“那要这种花干什么?”
嫌自己修炼太快,花大价钱养大一朵花,然后让自己修为降级?
怕不是疯了吧。
言霁叹道:“这自然不是先帝想要的结果。可是,破妄瞳只预凶,出现在破妄瞳中的画面都是能威胁到自身的事情,更甚者直接是死亡。我父亲看到了伴生花的两种选择,若选灵花,将来北境会全员覆灭,若选不祥的黑花,反而有一线生机。”
牧云归目露了然之色,她试着道:“所以……”
“所以,我父亲瞒下了另一个选择,只告诉陛下,用血浇灌土壤。”
牧云归轻轻叹息,难怪慕策和太后说言家自作主张,臣子代替当权者做决定,对任何一个君王来说都是大忌。
言霁想到曾经那些事情,也叹了声,道:“后来果然没过多久,伴生花破土而出,却是一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花。先帝询问,父亲没做隐瞒,和盘托出。父亲还说,先帝先前做错了一个决定,会给北境带来灭顶之灾,这是最后一个挽救的机会了。先帝听后却大怒,赐死父亲兄长,甚至将与此事无关的言家旁系也剥籍流放。父亲临死前曾和我说,他当日说那些话没有任何私心,哪怕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样做。他无愧于心,无愧于民,唯独辜负了君主的信任,甘愿赴死。”
满室寂静。有利于国家,但是不利于君主,这种选择题要怎么做?如果言家没有破妄瞳,他们也可以混在人群中自保,偏偏他们是唯一拥有改变未来能力的人,谁都可以回避,唯独他们不行。
牧云归安静片刻,道:“老太爷大义,我深感钦佩。第二个问题,我母亲为何会失踪?”
言霁说:“先帝意识到被父亲欺骗,大为恼怒,然而这时候伴生花已经长出来,先帝后悔也没用了,只能继续培养。新长出来的花娇弱,不能移植,只好留在北海。但是二十年前,北海周围出现许多魔物,陛下担心魔物伤害到伴生花,亲自率军去北海平乱。”
牧云归留意到时间,问:“我母亲亦在出行队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