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知道,那一天是桓曼荼生母的忌日。
桓曼荼忍了半晌,一不留意,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桓曼荼立刻转身,单薄的肩膀绷得紧紧的,说:“你们眼里她忍辱负重、备受煎熬的一天,曾经是我的生活。她千娇百宠,不能受这份委屈,那我生来就是受罪的?容九郎君,我一会还要去见父亲给我安排的相看对象,麻烦你出去,我要整理妆容了。”
屋内寂静如死,片刻后,后面传来轻微的关门声。牧云归跟着桓曼荼的视角,非常清楚桓曼荼并没有什么相看对象。大夫人和桓致霖提过让桓曼荼成婚,但桓曼荼拒绝了。
修仙界寿命普遍长一点,如果是没有天资也不想受苦的女子,那越早嫁人越好。若如果是桓曼荼这种资质不好不差,自己还想拼一把的女子,耽误到二三十议亲也不算什么。
从小不受重视的少女,内心敏感又好强。她宁愿让人误会,也不想在喜欢的人面前落了面子。
和容玠闹了场不愉快后,桓曼荼仿佛受到什么刺激,练剑越来越不要命。桓家再一次提出桓曼荼的婚事,桓曼荼不同意,桓致霖不高兴,说:“曼荼,我知道你要强,但资质天定,要是真有天赋,用不了二十就该打通二星脉了。你至今还是一星脉,就算再练下去,将来成就也有限。不妨早早成婚。”
虽然修仙界的女子四十岁依然是青春妙龄,但要是真拖到四十,该如何说亲?同龄天资普通的男子早已成婚,天资高的男人更愿意找年轻的,若是往下挑,总不能挑二十出头的侄儿外甥辈吧?
历史上自然有大器晚成、厚积薄发的励志偶像,但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二十多岁还修炼不出门道,就该承认自己这一生只是如此了。人要认命,趁年轻赶紧找人成亲,婚后若不甘心,慢慢修炼也使得。
新夫人也说:“是啊,曼荼,你现在还年轻,亲事有的挑。要是再耽误几年,就是别人挑你了。”
桓曼荼沉默半晌,依然摇头:“我不信我这辈子只能这样。再给我些时间,我一定能突破。”
桓致霖沉下脸,说:“够了,不要胡闹。三年前你就是这样说的,可你修炼出什么门道没有?家里是为了你好,你不要眼高手低,不识抬举。”
桓致霖生气了,新夫人有些害怕地看了桓致霖一眼,忙对桓曼荼使眼色:“曼荼,还不快向六郎谢罪。”
桓曼荼抬起眼睛,直直盯着桓致霖,说:“父亲,若我能在家族小比中获胜,是不是就不用成亲了?”
桓致霖一怔,意外地打量她:“你?”
“对。”桓曼荼说,“如果我能打败堂兄,成为这次家族小比的第一名,那么希望父亲不要再逼着我嫁人。以后婚姻,由我自己做主。”
桓致霖都笑了:“好,你要是能得第一,以后你想嫁谁,我再不干涉。”
和桓致霖谈话后,家里果然再没人催过桓曼荼,桓曼荼也像疯了一样练剑。转眼到了家族小比,以往这都是桓家自己的事,但这次容玠也来了。容玠看到桓曼荼,慢慢走近,有些犹豫地说道:“桓大小姐,上次的事是我冲动了。我向你道歉,望你不要往心里去。”
桓曼荼再一次看到容玠,他依然穿着白衣,纤尘不染,冰肌玉骨,可是那些欢喜雀跃的心境却一去不复返了。桓曼荼淡淡点头,两人相对站着,彼此无话。
容玠似乎想要说什么,台上正好传来族老说话的声音。该桓曼荼上场了,桓曼荼没抬头,转身走了。
桓曼荼一路走得极快,仿佛怕被什么人追上一般。但直到登台,都没有人叫住她,嘱咐哪怕一句小心、保重之类的废话。桓曼荼没控制住,悄悄调转视线,发现容玠远远站在外围,正和桓雪堇说话。
桓雪堇抱着他的胳膊,亲昵地说什么。容玠低头看她,姿态认真极了。
桓曼荼眼神越发阴沉。族老宣布开始,桓曼荼拔剑,恶狠狠朝对面扑去。
桓曼荼一开场就使出极凶狠的招式,家族小比参赛者都是兄弟姐妹,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分出高低就可以了,一般不会下死劲打。但桓曼荼却相反,招招凶险,不管不顾,像是一个亡命之徒,打不赢不罢休。
台下传来议论声,都觉得桓曼荼太过分了,怎么能对家人用这种招式?容玠和桓雪堇被上方的动静吸引,桓雪堇看到,不由拧眉:“大姐这是在做什么?三堂兄屡次让她,她却恩将仇报,使出各种下三滥招数。一场比赛而已,技不如人就认输,为何要这么坚持?为了获胜不择手段,传出去岂不是给六房丢人。”
江少辞和牧云归伪装成来围观的弟子,悄悄混在人群后。他们距离容玠、桓雪堇不远,正好听到了桓雪堇的话。江少辞听到轻笑一声,连牧云归也颇为无语地扫了桓雪堇一眼。
一看这就是活在温室里的大小姐,眼睛里只有温良恭俭、三从四德,完全没有独立生活的经验。在修仙界中,无论用什么手段,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没人和你讲光彩不光彩。
好胜心强并不是缺点,因为输往往代表着死。
然而实力差距终究摆在那里,就算桓曼荼不要命一样打,还是被对方反制。按理胜负已分,江少辞忽然起了闲心,问牧云归:“你猜谁会赢?”
牧云归想了想,说:“应当是她堂兄吧。”
很明显,堂兄无论是力道、经验还是招式都要比桓曼荼强得多。桓曼荼能撑到现在,一是因为够疯够狠,二是因为堂兄不好意思下狠手。桓曼荼毕竟是桓致霖的女儿,要是打伤了、留了疤,恐怕六叔颜面上不好看。
江少辞却摇摇头,笃定道:“她会赢。只有心里有狠劲儿,才能练成凌虚剑诀。”
牧云归疑惑:“你怎么知道?”
江少辞笑而不语。就凭他是凌虚剑法的创始人,论起辈分来,当他们一句师祖也使得。他自己写出来的剑法,当然明白谁行谁不行。
这时候,桓曼荼忽然冲向堂兄,堂兄的剑本来是刺向桓曼荼心脏的,见她直直撞上来,吓了一跳,不由朝外偏去,重重穿入桓曼荼肩膀。而桓曼荼也借机欺进,剑刃逼住对方喉咙。
内外皆静,最后,族老宣布桓曼荼胜。演武堂顿时喧闹起来,有人抱怨结果不公,有人说堂兄才是实际的胜利者,还有人叫嚣重比。许多人替堂兄打抱不平,堂兄本人看起来却很平静。他将剑从桓曼荼肩膀里抽出来,嘴唇动了动,最终对桓曼荼说道:“恭喜。”
同为剑修,他最能明白断尾求生、孤注一掷需要多少勇气。同样的情况放在他身上,他就不敢。
日常实力并不代表战斗表现,他输得心服口服。
江少辞对此完全不意外,牧云归猜错了,突生感慨:“她这个样子,倒和南宫玄很像。”
江少辞听到这个名字,眉梢动了下,不由回头:“你怎么突然想起他?”
“看到相似的人,难免触景生情。”牧云归想起许多回忆,口吻不免带出些怀念,“那时候我们两人都弱,去海边抓魔兽时常陷入危险。他和桓曼荼一样,宁愿自己受伤,也不肯放走魔兽。我母亲最开始很讨厌南宫家的人,后来见多了他满身是血地回来,才慢慢改观。”
江少辞脸色不好看了,不由怼了一句:“天绝岛内海全是些一二阶魔兽,这也能受伤?”
“不一样。”牧云归虽然和南宫玄渐行渐远,但还是要替少年时的南宫玄说句公道话,“天底下谁是生来就强大的?他弱小时有那么强的意志力,远比强者更可敬。”
江少辞气得不行,他刚才就不应该问,问了之后自找不痛快。牧云归想到从前的事情,随口感慨一句,之后就扔开了。她仔细盯着台上的动静,并没有注意江少辞。
周围人议论纷纷,桓曼荼像是听不到一般,捂着伤口,面无表情地下台。周围人自然而然给她分开路,桓曼荼一言不发,闷声走了。
容玠默默望着桓曼荼的背影,神情复杂。桓雪堇瑟缩了一下,害怕道:“好多血啊。”
容玠回神,伸手遮在她眼前,说:“害怕就不要看了。”
桓曼荼虽然赢的很有争议,但在桓家族老眼里,这些小争端根本不值一提。他们突然发现这个沉默寡言、貌不惊人的女子潜力竟还不错,完全看不出来有一半凡人血脉。桓家试着在桓曼荼身上投入资源,桓曼荼像隐形人一样活了十九年,终于一鸣惊人,真正进入殷城的视线。
桓家两位小姐的地位翻转过来,曾经桓雪堇众星捧月,桓曼荼无人搭理,如今桓曼荼一下子变得炙手可热,反而是桓雪堇地位尴尬,不嫡不庶。桓曼荼不喜欢桓雪堇,下面人察言观色,都不需要交待就纷纷踩桓雪堇,以此来讨好桓曼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