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翕又道,“另外还有一件事,为圣上在南京修园的工程已经下来了,照例该由各府出人,但是今年诚如我方才所说,淮安扬州苏州和松江就不出人了,摊到后面的几个府里,大家匀一匀。国土要守住,修园也不可马虎。”
兰沁禾一怔,这样的安排让她有点不安。
江苏的地形来看,确实常州并不是第一临海州,但常州内一条长江通往外海,也算是危险地带。再有她前两日刚刚上报省里有鸡瘟这件事,这时候再让她出劳役哪里承受的起。
等各人散去之后,她立马去找了凌翕,将自己的顾虑说了。
凌翕听罢,笑着看她,“这两日初到任上,不太习惯吧?”
兰沁禾被戳中了心思,面露赫色,“是我之前想得浅薄了。”
她之前想过常州是块硬骨头,却没想到连她一个知府去求大夫给人治病都不成,这是京城里西宁郡主绝遇不上的事。
“我知道你难,”凌翕拉着她坐下,“前任留下的烂事、需要学习的新学问、那么大的府里的人情世故还有各式各样的俗事堆起来,谁都会乱了阵脚。连你这样素来圆滑周到的,都开始浮躁戾气了。”
她眨了眨眼,没明白凌翕的意思。
“你上报病情的时候,难道就没去临府打听打听?”凌翕反问。
兰沁禾恍然大悟,“老师是说,不止常州一处得了鸡瘟?”
凌翕点了点头。
兰沁禾顿时面露赧色,羞愧异常。她竟然连这点功夫都忘了做,还冒冒失失地冲到了抚台面前。
这样一来,常州确实没什么特殊的,沿海的那四处才是真的为难,外有倭寇内有瘟情。
“是学生轻率莽撞。”她低了头,“日后再也不会了。”
凌翕点点头,“我也没什么好嘱咐你的,有些事你总得慢慢经历,第一次,都是这样的。从前你总觉得抑郁不得志,巴望着能入仕为官,可你不知道,西宁娘娘的日子是多少人梦都梦不到的。”她失笑着叹气,“这下好了,出也出不去了,且熬个三五年,看是能调进省里还是能回北直隶。不过依我看来,不管哪边都比不上你曾经的日子啊。”
“老师说的是,可我并不觉得后悔。”
兰沁禾抬眸,目光炯炯明亮而热烈,“正是因为时局艰难,才必须有人站出来。我不是楚狂接舆,我五岁入学十五入国子监学得都是王阳明的致良知。
君子之士,行其义也,哪有贪享乐而废道义的说法?这个官我能当一天,就为民谋一日,能当一年就谋一年,哪日大厦倾颓,也算死而无憾。”
凌翕目光微闪,面前的女子熟悉而陌生,她有着西宁娘娘的容貌和少年兰沁禾的魂魄。
这样的兰沁禾,已经至少十年没有出现过了。
可她心里忍不住担忧,官场永远是和光同尘的地方,太纯粹的性子是无法待下去的。譬如万清,三十年了,她也有许多不得已求全的地方。
那兰沁禾呢?她是宁为玉碎还是同她母亲一样无奈折腰?
兰沁禾身上的书生气太重了,她一辈子都在学堂里,从前是学生,后来是博士,只和书卷书生打交道,哪怕她模糊的知道官场险恶,可到底没有亲身经历过。
凌翕覆上了兰沁禾的手,“这话说得好,日后每行一步都不要忘了。”
“学生明白。”
凌翕笑了笑,她起身打算送兰沁禾出去,却在刚一起身时,忽地眼前一黑跌倒在了地上。
兰沁禾一怔,接着急忙将人扶起来,“老师?老师?”
她扭头四顾,没有找到可以求救的人,于是高声朝外喊道,“来人!快请大夫!”
门口的小厮跑了进来,一看这情况吃了一惊,接着同兰沁禾一起将人扶去了床上,请了大夫过来诊脉。
兰沁禾心里起疑,拉着小厮站到了外间,“凌抚台病了多久了?”
怎么大夫来的这样快,像是一直候在边上似的。
“病了两年多了。”小厮如实答道,“说是心力交瘁,要好好休养,可大人愣是不听,依旧是每日每夜地熬。”
他叹了口气,“过了年她发病的次数愈加多了,不知道还能熬多久。”
这些话如当头棒喝,凌翕每年都同兰家有书信往来,他们从不知她竟然犯了这样的病。
难怪、难怪她来了江苏后几次见到凌翕,她都化着从前不用的妆容,是为了遮掩病气罢了。
花甲的年纪,就是死也是喜丧了。
兰沁禾在凌翕的床头守了一夜,她卸掉了妆容,现在才得以窥探,老人的眼角眉间遍布皱纹,满头银丝,唇色也泛着灰白,气血极亏。
可她印象中的凌翕还是二十年那个身姿绰约、谈笑风生的美人,还是那个单手就能将她抱起来的凌姨。
被打成了万党一派的凌翕,孤身在王瑞的江苏,实在是太难了。
全国两京一十三省,哪里出了天灾**都要从江浙调粮,哪里出了乱子都要江浙一带加重赋税。
身在南直隶,她实在是太难了。
兰沁禾转过身去拭泪,第二日天亮凌翕才缓缓睁眼。
她看见床头的兰沁禾后恍惚了一下,似是不解又似是疑惑,半晌才反应过来,冲她笑了笑,“这几日有点乏,让你担心了,现在睡了一觉元气大好了,你也快回常州处理事务吧。”
她的语气外强中干,努力维持着精神,内里中气依旧难掩不足。
兰沁禾刚准备好的笑脸又因为这句话朦胧了泪眼,她努力控制着不要落泪,笑着起身,“老师既然好了,那我就先回去了,您多休养两日,万事还是身体重要啊。”
“劳你担心了,我知道的。”凌翕冲她点头,“还有些困,我再眯一会儿,就不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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