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当年,李照香拿了蒋赟外公外婆的十几万,后来这么多年,她都没脸再去和蒋赟的生母联系。
又比如当年,李照香得了一点小恩小惠,就轻信别人,把蒋赟送去了武校,结果让孙子受了近五年的苦。
所以现在,他们祖孙二人愿意接受别人不要了的旧衣服,也不愿意接受别人哪怕是一个鸡蛋的施舍。
杨晔不知道蒋赟在想什么,顾自开了口:“你觉得自尊受到了伤害,受到了侮辱,就因为我们给你的饭卡充钱,对吗?但是蒋赟,在你有这样的感受前,你是不是应该先学会区分,别人对你的帮助,哪些是施舍,哪些是羞辱,哪些又是真正的善意?”
蒋赟唇线紧抿,一脸戒备地看着她,杨晔停顿以后继续说,“你觉得我们是在施舍你?羞辱你?还是在帮助你?你有没有想过,你一次次拒绝别人善意的帮助,不仅寒了对方的心,对你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蒋赟正色回答:“我不需要你们的帮助,我上学有补助,自己能打工赚钱,我有钱吃饭,可以照顾好我和我奶奶!”
“打工赚钱?”杨晔笑了,“小卷毛,什么年纪就要做什么年纪该做的事情,你现在才几岁?都没满十六,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什么?是打工赚钱吗?还是打架混社会?你现在最该做的就是好好上学。”
蒋赟扬起下巴:“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家和别人家不一样!我要是不打工,饭都要吃不上!”
“对啊,不打工,饭都要吃不上,所以我们不是让你吃上饭了吗?”杨晔觉得这男孩真的很执拗,“我知道你的家庭情况和一般孩子不一样,你会因为经济条件不好而焦虑,那你就需要做好取舍。”
杨晔伸出一根食指:“第一种情况,你不喜欢上学,迫切地想要改变家里的困境,那你十六岁过了就去打工吧。好好学一门技术,努力工作,每个月挣几千不是问题,社会上很多年轻人都这样。”
她又伸出中指,“第二种情况,你喜欢上学,那你就一门心思地好好读书,将来考一所好大学,挑一个自己喜欢的专业,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只要你不懒惰,生活肯定会越来越好。”
她继续伸出无名指,“第三种情况,就是你现在面临的局面,你又想要上学,又想要赚钱,还要抽空去打个架,你可真牛啊,小卷毛,你是天选之子吗?哪个好处都不想落下,但这可能吗?”
蒋赟回答得很没有底气:“有什么不可能的?我现在就是这样啊。”
“所以你考试不及格呀。”杨晔无情地提醒他。
蒋赟没话说了。
杨晔的语气缓和下来:“你呢,听我的话,好好上学,其他生活上的事情,会有相关机构帮你解决。上大学有助学贷款,还可以勤工俭学,你现在上高中,学校有助学补助,你吃午点和参加晚自习的费用都可以减免。蒋赟,你不要以为这是在羞辱你,因为你还没满十六岁,就是个孩子,你和你奶奶都是弱势群体,你们本来就有资格接受社会各方面的帮助。”
蒋赟固执地摇头:“我奶奶说了,做人要有骨气,这些东西都不是白拿的,拿了会落人口舌。”
杨晔:“你奶奶什么文化程度?”
蒋赟:“她、她没上过学。”
杨晔惊奇:“我是硕士诶,你宁愿听你文盲奶奶的,也不听我的呀?”
蒋赟:“……”
他低下头,手指一下一下地抠着校裤裤腿,老半天后才闷闷地开口:“我、我心里过不去这道坎,我就是……不喜欢接受别人的帮助,我总是觉得,你们都看不起我,觉得我没爸没妈,可怜我,但我其实……我也没那么惨,我过得挺好的,可以照顾好我自己,还有我奶奶。”
杨晔放下二郎腿,上身向前倾了一些,温柔地问:“蒋赟,章翎有没有告诉过你,她爸爸上学时的事?”
蒋赟抬头看她,回答:“说过一点。”
“说了什么?”
“她说,叔叔和你上学时是同班,你俩,早恋。”
“……”杨晔一拍沙发扶手,懊恼地说,“这臭孩子瞎说什么呢!不是指这个!如果她没说过,我可以告诉你,你听完就会懂了。”
于是,蒋赟就听杨晔说了章知诚上高中时的“故事”。
他没想到,身材高大、温文尔雅的章老师,上学时居然是个寄人篱下的小可怜。
章知诚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听他的名字就知道,他的父母期望他长成一个知识渊博、诚实有信的人。
但他们家运气不太好,章知诚的母亲在他七岁时因病去世,父亲又在他十二岁时因为工程事故意外去世,他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当时要么不在了,要么身患重病,所以,章知诚只能跟着姨妈一家生活。
那会儿是80年代,大家都穷,姨妈家凭空多了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对章知诚就没有好脸色。
章老师也曾有过吃不饱饭、做繁重家务,还要被打骂的经历。
他差点没能上高中,还是因为他的初中班主任极力劝说,才让姨妈同意他继续往上念。
那位班主任是位快退休的女老师,在章知诚上高中后,用微薄的工资承担了他三年的学杂费和饭费。
这一切,杨晔全都知道,因为她和章知诚是高中同班同学。
那个年代教育资源稀缺,大学还远未扩招,能考上的人凤毛麟角,并且是由国家承担学费。
章知诚学业优秀,对考大学满怀憧憬。谁知,他和杨晔高考的那年政策巨变,大学由免费改为了收费,这对章知诚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他的姨妈不可能给他出大学学费。
最后伸出援手的是杨晔的父母,帮章知诚缴纳了大学学费。而章知诚则在大学期间靠着勤工俭学给自己挣生活费。
就这样,他磕磕绊绊地从本科念到研究生,最后顺利毕业。
“你章叔叔毕业时,能找到收入更高的工作,可以进大国企、大外企,但他执意要做老师,因为他的初中班主任对他影响巨大,他也想成为那样的人。可惜,那位班主任在他读大学期间生病去世了,都没机会看到他戴硕士帽的样子。”
杨晔回忆往事,说了好久,蒋赟一直听得很认真。杨晔说,“你章叔叔得过很多人的帮助,那位班主任,我的爸爸妈妈,他有一个远房叔叔每年过年都会给他寄新衣服,汇一笔钱,还有读大学时,好几个老师都对他很照顾,帮他介绍工作……你说这些人图什么?是图你章叔叔学成以后用钱去回报吗?”
蒋赟问:“那叔叔……他还钱了吗?”
杨晔缓缓摇头:“没有,没有还过钱,连我爸爸妈妈的钱都没还。啊,当时他们还不是你章叔叔的岳父岳母,我爸妈一开始都不同意我和他在一起,一直到他读研期间才松的口。”
蒋赟问:“那章叔叔心里过得去?那些帮他的人,不膈应吗?不觉得他是个白眼狼吗?”
“白眼狼?”杨晔哈哈大笑,“小卷毛,你真可爱。其实吧,那些人帮助你章叔叔,都是心甘情愿、不求回报的。至于你章叔叔心里过不过得去……你等等,我给你看点儿东西,你就明白了。”
杨晔去了一趟主卧,片刻后拿了一个牛皮纸袋出来,她坐回沙发,把纸袋里的东西拿给蒋赟看——都是一些手写的书信,还有几张复印件。
蒋赟拿起一张复印件看,发现是一张期末成绩单,门门功课都在95分以上。成绩单的主人是一个初二学生,名字里有个“霞”字,应该是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