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苏彦晃晃悠悠地骑着马,跟随这些骑兵离开——不跟也不行啊,他两条腿跑不过他们,四条腿还是跑不过,莽撞的逃跑是取死之道。
反正对这个穿越过来的世界也是一无所知,就算双方语言不通,这些北漠人毕竟也是人,而非野兽不是?不如先跟着走,既来之则安之。
唉,后脑勺疼死了,少了披风顿时冷得厉害……这是跟着回营地,还是继续赶路去什么地方?能找个大夫先给包扎一下伤口不?
苏彦浑然不知自己是以什么身份被捡走的,在他那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的现代人大脑里,暂时还没想到奴隶这个词,故而也就没生出什么强烈抵抗的情绪,只是觉得疼、冷,且委屈。
天一直没放晴,但他根据林木疏密判断出了方向,意识到正在往北走。
总觉得南方应该会更暖和,即便这个新世界可能有不同的气候规则,但还是想往南走……他不明所以地想着。
身后极远处,似乎传来微薄的呼喊声,夹杂在朔风中,再怎么仔细辨认也听不清楚,只有最末一个余音在林野间隐约回荡:“……河……”
苏彦莫名心悸了一下,茫然转头眺望,只看见远山、雪林与一片白茫茫的旷远荒原。
“清河——”
动用了大批人马,以烧成废墟的云内城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几乎翻遍了每一块雪地,筛查了每一个遮蔽物,几个时辰仍搜寻未果,豫王面色铁青、心急如焚,满腔担忧与恐惧终于抑制不住,向着茫茫荒原发出一声嘶吼。
历经过多少恶战与绝境,直面生死而从未害怕过的靖北将军,此刻竟生出了恐惧之心——怕找不到,令人绝望;更怕找到了,绝望得更彻底。
那么猛烈的暴风雪,足足刮了一夜,清河未曾习武,体质也不算十分强健,能支撑得住吗?
微生武挣脱了给他骨折的手臂裹绷带的军医,踉踉跄跄冲过来,扑通一声跪在豫王面前,满心愧悔:“将军!是卑职失职,没有保护好苏监军,卑职愿受任何军法处置!哪怕将军此刻一刀杀了我,卑职也毫无怨言!”
“杀了你,就能找到清河吗?”豫王眼眶赤红,瞪了他好一会儿,方才稍作冷静,涩声道,“更何况,要说责任,说过失,那也得先算在我头上。是我自负兵力与武功,以为能在任何险境中护他周全,却没料到天威难测,非凡人之力所能抵抗!当初我若是将他留在边堡,也许清河就不会……”
“不是也许,而是肯定!”一道比霜刃更加冷亮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
豫王猛然回头,见远处雪地上一点灰影,仿佛水波扭曲了几下,倏忽便已至眼前——果然是孤身单剑的荆红追。
荆红追并未骑马,一身烟灰色曳撒也没有外加披风或罩甲,显得单薄且风尘仆仆。他逼视着豫王,虽面无表情,冰冷的声线里却杀机四溢,使得周围的黑云突骑顿生戒备,纷纷冲过来围在主将身边。
豫王抬手制止住准备拔刀的突骑们,对荆红追道:“你终于追上来了。”
荆红追寒声道:“你还好意思提!这一路上你为了甩掉我,故意派后军清理、混淆行军痕迹,甚至让传令兵留在神木递假消息,把我引去岔路,害我平白耽误半日行程。若非你妒心重,容不得我近身随侍大人,何以酿成今日之祸?!”
由来放旷恣肆,连对景隆帝都不一定卖面子的豫王,此刻面对荆红追的指责,竟说不出半个辩解字眼。他不堪重负般沉重地呼吸着,最后咬牙下令:“继续找!这附近找不着,就再走远点,先把方圆五里彻底耙一遍!”
兵士们再次散出去,一边搜寻苏监军,一边收拢死于战火与暴风雪的同袍尸首。
微生武指着远处的山坡,对豫王说道:“卑职是在那里与监军大人一同观战的,后来暴风雪骤起,卑职抓住了他的手腕,往山坳方向大约走了二十丈……在那块大石附近!卑职被刮断的树干撞伤腿脚,失衡摔下山坡晕过去,方才刚醒过来。”
豫王驰马过去,停在岩石旁,回忆与判断了一下当时的风向,然后霍然调转马头,朝着西南方向催鞭疾走。
荆红追二话不说追了过去。
两人深入一片雪松林中,四下搜索。荆红追眼尖,远远见有棵树的树皮上冒出个箭簇的小尖头,当即飞掠过去,拔出了那支洞穿树干的箭矢。
比普通弓箭的箭矢短小,但精铁所铸的三棱箭头带着倒刺和血槽,破甲和杀伤力都极强。豫王一眼就认出来,失声道:“是我送给清河的小蝎弩的配箭!”
莫非清河遇袭了?两人连忙在附近仔细查看,又发现了新的线索。
半塌的雪洞、尖锐的血迹干涸的岩石、雪地上坐卧的压痕,还有被风吹散了一半,剩余一半挂在枯枝间的沾血断发……
荆红追抓起断发,凑到鼻端嗅了嗅,断然道:“是大人的头发!”
豫王见断发足有三尺长,几乎是从发根处被削断的,更兼糊了不少血污,不由心痛欲裂:“他头部受伤出血,还被人割了发……是瓦剌残兵?!”
虽然风一直在刮,但比之昨夜弱了许多,故而雪地上的脚印还残留着一点浅痕,两人随之往北走,很快发现了不少骑兵马蹄印。
“……大人当时就站在此处,”荆红追踩在苏晏留下的脚窝里,瞋视着周围散乱的马蹄印,“被十余个骑兵围住。他们向北离开时,全是马蹄印而没有脚印,说明是将大人虏在马背上。”
豫王道:“我立刻集合队伍去追!”
留下一小队后军,负责掩埋阵亡将士的尸首,豫王以最快的速度集结了靖北军,继续往北推进。荆红追也取了一匹失散的北漠战马来骑,随军北上。
追出两三里地之后,那串马蹄印就混入了大军的车辙马迹之中,逐渐被朔风吹得看不分明了。
再往前便是冰碴阑干的瀚海沙漠,更是茫茫不见人马踪影。
豫王皱紧了眉头。
荆红追峻声问:“为何不继续追?”
豫王道:“北漠军队惯使诱敌之计,以轻骑兵先将对手引到预设的战场,再以大军长途迂回绕至背面与两翼,包抄歼灭。我朝不少将领就曾在这种灵活机动的战术上吃了大亏。
“阿勒坦先前数次征伐鞑靼,就将这种北漠传统战术玩得炉火纯青。倘若此时我军还能抓到几个溃逃不及的俘虏,供出撤军的路线与扎营地点,那十有八九就是诱敌深入了。”
说话前,一名斥候骑兵奔驰而来,禀报道:“探路前锋捉到几个陷于沙漠冰窟内的北漠骑兵,任凭将军处置。”
豫王转头问荆红追:“你去审审看?”
荆红追微微颔首,随斥候离开后,没过多久便回来,对豫王道:“施刑便招了,说大军往北撤入敕勒川,打算借助阴山的山势躲避风雪。还说阿勒坦既是圣汗,又是大巫,预测接下来两日还会有暴风雪,绝不会错。”
豫王十分肯定地说道:“诱敌无疑。一旦我方军队横穿沙漠,进入敕勒川,敌军的左右翼军便会迂回包抄到我军后方,同时从四面发起进攻。届时我军将陷入重重包围,局面将极为被动与不利,很可能会战败。”
“所以,你不想吃败仗,就这么任由这些茹毛饮血的北蛮子把大人劫走?”荆红追尖锐地反问。
豫王面上同时涌起内疚与悲愤,咬牙道:“十万将士的性命悬我一人之手,难道我明知是陷阱,还要为一己私情逼着他们去送命?我自己吃不吃败仗不重要,重要的是靖北军若是在此溃败,北漠军队定然士气大涨,长驱直入兵临城下,到那时,死的将士与百姓何止十万!的确,我是忧心清河安危,恨不得以身相替,但我也是一军之将,是大铭的国门御守!”
荆红追沉默良久,说道:“倘若大人知道这般情况,以他的性情,也是决然不会同意你带着这些兵士去跳陷阱的。不过……你是一军之将,我不是。我是大人的贴身侍卫,只需对一人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