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随华翎进入主帐。
主帐分为前后两大间,前面是议事厅,后面是主将的寝室。前厅中央摆放着一整列大炭盆,进门就觉暖和许多,两侧是供士官们议事的桌案。主座居于两层台阶的方台之上,铺着垂地的浅色羊毛毡垫与一张完好的斑纹虎皮。
豫王拉着苏晏坐在宽大的虎皮座椅上,示意华翎把台阶下的炭盆挪过来。
苏晏边搓手烤火,边问:“卧兔山、西盐河一役后,黑云突骑从战场消失,并未跟随靖北军大部回到边堡,莫非一直都驻扎在此?”
华翎征询般看了一眼豫王。豫王道:“你知道昨夜靖北军将领们在犒军宴上怎么说?”
华翎摇头。
“——将军之下,便是监军。”
“卑职明白了。”华翎不出意外地笑了笑,转而对苏晏回道,“是。敌军大败,其主将阵亡后被我军枭首,我们将军料准瓦剌不会忍气吞声,势必大兴复仇之兵,且很有可能是阿勒坦亲自领兵。”
“打着复仇的幌子而已,真正目的还是为了入侵中原。”豫王嗤道。
苏晏点头感慨:“每年一到秋冬季,塞外诸部便对我朝大肆袭扰与劫掠,主要是因为北漠气候恶劣,生活物资匮乏。若是遇上大雪连绵,更是难以生存,草原上称之为‘白灾’。我看今年还好,都十一月了,也没下过几场大雪,他们的日子应该不会被往年难过。”
“但中原的日子却比往年艰难。”豫王意有所指地说,“帝位更迭,乱象四起,他阿勒坦若是不生出趁火打劫之心,也就不配作草原枭雄。”
华翎道:“所以将军命黑云突骑在此驻扎,又派夜不收精锐乔装前往北漠,收买眼线,打探军情。眼下已有三支夜不收小队,或正深入、或已潜伏于敌军内部,通过暗探与传讯鸟兽递送消息。”
“夜不收虽锋利、隐秘,却失之统筹,须得有一个主官。”苏晏提醒。
华翎道:“有,将军接手后,在极短的时间内将夜不收散乱的构架梳理清晰,根据各队头目的能力与功绩擢升了一名主官。”
“是谁?”
“总旗楼夜雪。如今他已是一名千总。”
苏晏想了想,颇有些欣慰:能被朱槿城看在眼里,说明严城雪(楼夜雪)已渐洗去昔日的偏狭,可见这些年在夜不收服役,对他与霍惇的磨砺是卓有成效的。
华翎又道:“上次配合靖北军进攻,在敌营深夜纵火,便是他与霍惇做的。”
苏晏生出了见严城雪一面的念头,却得知对方为了侦察瓦剌下次出兵的情况,已率队再次潜入北漠。黑云突骑也在等待他的传讯,以供豫王敲定之后的作战布局。
于是这个念头暂时作罢,反正将来论功行赏,总有见面的一日。
苏晏把烤暖了的手脚从炭盆上移开,腹内响起一串饥肠辘辘的空鸣声。
豫王问:“大早就这么饿?”
苏晏翻了个白眼:“昨晚你部下拼命敬我酒,饭菜都没吃几口,又奔波了一夜,我铁打的?”
“是是,都是我疏忽了。”
靖北将军哄完监军,拿脚尖踢了踢麾下的突骑长:“去给准备两份伙食,要快。”
又转头安抚,“野外扎营,伙食难免简陋些,也只得饼饵、肉干、‘棋子’之流,委屈监军大人先凑合一顿。等午后回暖些,我带你去附近冰河捉鱼。”
苏晏道:“无妨,就‘棋子’煮一碗吧,放点肉干进去泡。”
华翎起身告退,去找营中伙夫。
苏晏想想发现不对,问豫王:“怎么还扯到午后了,咱们不回边堡?”
豫王挑眉:“为何要急着回去?”
“你是一军主将!把靖北军扔在几座边堡中,群龙无首合适吗?”
“我麾下大小将领可不是白吃饭的。有什么突发情况,他们自会应对,再不济也会让微生武来报信。”
苏晏越发觉得离谱:“我怎么感觉你是故意把我扣在这里?”
豫王哂笑:“哎呀,竟被你发现了!为把你那牛皮糖似的侍卫弄走,我可颇费了一番心思。如今落在我手上,保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被我翻来覆去,为所欲为。”
苏晏羞恼,拿桌案上的笔洗扔他:“又胡说八道,找打。”
豫王一抄手接住笔洗,紧接着又接住了镇纸、茶碗、蜡烛架子。
苏晏没趁手的东西扔,就想走,结果在桌脚旁踩到了半截蜡烛,脚一滑,很是狼狈地向后栽在了虎皮椅面上。他硌到了后腰,疼得有些厉害,但更伤脸面,于是迁怒道:“离这么近,你见我要摔,就不能扶我一下?”
豫王举着双手,一手茶碗,一手蜡烛架子:“我嘴上占点便宜,你就喊打喊杀;要真下手扶,碰到了什么腰啊臀啊的,你还不得咬死我?”
苏晏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朱槿城你个王八蛋,”他笑骂,“你把我心目中多年偶像的形象都毁了!也就战场上帅,离开战场你丫就是个登徒子流氓!”
“‘偶像’是什么?”
“就是一个人崇拜与意图效仿的对象……咳,不是,就是泥塑木偶的神像。”
豫王撂下手中物件,半蹲下来,曲臂压在膝上,往前倾身探去:“你崇拜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苏晏坐在垂地的毡垫,上身还仰面瘫在椅上起不来,厉声道:“谁崇拜你?别自恋了!我就算年少时真有偶像,也是史书上的一个剪影,并没有什么具体的面目形态!”
豫王恍若未闻。两张脸凑得近了,一张眉梢藏着喜气洋洋,一张嘴角抿着气急败坏,对比很是鲜明。
苏晏忽觉透不过气,翻身要起来,却被对方用一只手掌压住了胸口,犹如落下一座五指山。
豫王诱哄般继续追问:“说我战场上帅又是何意?”
苏晏耳根泛红,抬腿踹对方膝盖:“就是一军将帅的意思。撒手,放我起来。朱槿城,再不撒手我生气了!”
平日里见好就收豫王,这下好似吃了秤砣,铁了心不肯放过他:“连名带姓地叫,未免太生分,你叫我一声‘阿苁’。”
“不叫!什么葱姜蒜都不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