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坦的卷发又长了些,斜坐在毯子上时,白发像流云一样堆在肩头,身躯便像云绕着的山峦。垂着的浓白睫毛遮住了流金的眼瞳,他仿佛在沉思,又仿佛只是在走神发呆。
楚琥的兄弟们哭了一阵子,没有得到汗王的回应,又无趣又恼怒,看着马上要大发作。
曾经的小少年斡丹如今快十八岁了,成了汗王的侍卫长。他凑过去提醒阿勒坦:“楚琥台吉的尸体要料理,不能老是搁在你的王帐里。”
阿勒坦便说道:“我会用黄金与宝石为楚琥打造个新的脑袋,一同下葬。葬礼以天生勇士的规格举行。楚琥的大儿子将继承他的台吉之位。另外,对铭国的征伐早就在我的计划中,无需你们催逼,我也会执行。”
楚琥的兄弟们还想再多讨要些补偿,阿勒坦反问:“你们兄弟这次兵发太原,经过我的同意了吗?轻敌冒进,毫无警惕心,是不是觉得铭国犹如无人之境,随随便便就可以攻下?要不是他战死抵罪,我得重重惩罚他。如今你们还想要什么,把他该有的惩罚也一并继承了如何?”
楚琥的兄弟们噎住了,最后讷讷地谢过恩典,抬着尸体退出王帐。
其他贵族与将领见惯了阿勒坦爽烈而有魄力的模样,鲜少见他如此冷漠,简直可以称作心烦意乱了,于是不敢再去捋他虎须,纷纷找借口告退。
人都退光了,就剩一个从来都没大没小的斡丹,坐在毯子上趴过去:“阿勒坦,你有烦心事?”
阿勒坦拿起桌案上的酒碗,一口气喝完,说:“没有。”
“肯定有。”斡丹想了想,“还在烦恼那个怎么也找不到的中原男子?铭国边境找不到,就打到他们京城找呗。”
阿勒坦摇头:“你不明白。”
斡丹:“你不说我怎么明白?你说了我就明白了。”
阿勒坦被他缠得不行,最后问了一句:“倘若只能再活不到两个月,你会怎么办?”
斡丹一愣:“怎么可能呢,我还这么年轻,还有许多想做的事,想达成的心愿……我身体很好,又没生病……所以两个月后你是要杀我吗?因为我总是不守规矩,没有尊称你圣汗,而一直‘阿勒坦阿勒坦’地叫?”
阿勒坦对他十分无语,赶人道:“你出去巡逻吧,我一个人待会儿。”
斡丹也不客套,起身拍拍屁股就走了。
帐内只剩阿勒坦一人。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卷起来的羊皮纸,展开又看了一遍。
羊皮纸是昨日由一只海东青寄来的,纸上是老巫古拙的字迹,写着一首萨满神歌:
“一年即将结束,一年又将到来。
生命随旧年结束,不会随新年到来。
时间紧迫,神树之子,
你要赶在暴风雪落地之前。”
阿勒坦一手捏着羊皮纸,另一手触碰着腰腹处红色的刺青——血毒在他的身体里盘旋了近三年,眼下离最后的期限只剩不到两个月。
或许他直至毒发身亡,也找不到当初给他种毒、如今能给他解毒的那个人……始终缠绕着他的梦境,怎么努力也看不清面目的那个人……
在这瞬间,阿勒坦陡然生出一股躁怒,想立刻率铁骑踏平边境长城,用兵火去燃尽中原大地。
他去扯缠绕在左臂上的墨绿色缎带,想将它扯断丢进炭盆,但指尖触及到冰凉丝滑的锻面,又像是往他燥热胸口泼了盆冰水。
他深深呼吸着,逐渐冷静下来,反复看羊皮纸上的神歌。
今年秋冬,白灾比往年轻得多,萨满们都说是个好兆头,今年冬天会平安度过。可是老巫却提醒我,“暴风雪落地之前”……难道,天象会有异变?将会有一场更大的白灾降临草原?
不行,我得早做绸缪,为全族备足过冬的物资。
两个月不到的寿命……那又如何?纵横捭阖地活两个月,抵得过许多人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
靖北将军,豫王,朱栩竟。这场仗我复盘过了,你打得很精彩,让我也手痒起来。那就试试看,是你技高一筹,在这两个月的死限前杀了我;还是我棋高一着,把你作为祭旗的牺牲,从河套打开铭国门户,横扫中原。
第365章 我带你去骑马
边堡内灯火通明。豫王下令犒赏靖北军,空地中央便支起许多口大铁锅,烹牛宰羊,消耗了不少圈养的牲畜。
军中不能私下饮酒,犒宴除外。一坛坛自酿酒很快被扫空,将士们便以雪水煎茶代酒,不少人还加了牛羊奶煮成奶茶,搭配烤肉、炖肉,一样吃得心满意足。
大堂的厅中另开了一桌筵席。
靖北将军当之无愧地坐在主位,把苏监军也拉到身边入座,荆红侍卫紧挨着自家大人,剩下的座位就分配给了军中的高级将领们。
本来副监军黎公公也该列席的,可他自从一觉醒来发现满是驻兵的边堡成了座鬼城,油然而生被遗弃的恐慌,碍于身边只有几个随从,想走又不敢走,提心吊胆待了好几天,终于等来了回师的靖北军。心情乍然松弛之下感染风寒病倒了,自然出不得席。
靖北军的将领们本就看不起阉人,这下更是嘲薄:太监果然没有一个顶用的,还不如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呢。
苏监军虽是书生模样,在将领们看来却与众不同——他敢上战场,带着侍卫亲自杀敌,还敢与将军共乘一骑追击敌酋,是个不输给军中勇士的好汉,值得敬佩。
这股敬佩之情化作杯中物,络绎不绝地向监军大人灌去。
苏晏喝了第一个人敬的,就不能不给第二个面子,最后将领们排着队敬他。
虽说自酿米酒没经过蒸馏,酒精度低,但喝多了也会熏熏然,苏晏自觉喝出了五六成醉意,连连摆手。荆红追提出代喝,被将士们一通起哄,说酒不能代喝,跟老婆不能代睡一个道理。
荆红追目露寒光。苏晏握住他的手,附耳小声调侃:“我老婆你可以睡——这些天你不就是跟自个儿睡的?”把贴身侍卫弄了个大红脸。
豫王笑眯眯地骂过手下言语粗俗,对苏晏抱了抱拳:“军中都是些浑人,说话没规矩,监军大人莫要与他们计较。”
苏晏打了个哈哈,却见那个叫微生武的亲军头目赤膊上来,后背捆着荆条,往他面前一站,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当即起身去扶:“哎呀,将卫长大人这是做什么,大冷的天当心受寒,快把衣服穿上。”
微生武涨红了脸,大声道:“卑职轻率鲁莽,险些害了监军大人的性命。如今自知罪过,大人是打是杀,卑职绝无二话。”
这一出负荆请罪,经典剧目啊,某人似乎也干过?苏晏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自家侍卫。后者假装没看懂这个眼神,一脸正直凛然地解下佩剑,放在苏晏手边的桌面。
不看僧面看佛面,苏晏怎么可能真的拔剑杀了靖北将军的亲卫长,甚至不能惩罚得太严厉,以免将士们心生不满,与他这个监军刚刚融洽起来的关系又要疏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