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求来了皇恩,却没有半分喜色,相反的,目光峻切而凛厉地沉了下去。
朱贺霖蓦然有些心慌。
苏晏极力坐起身,额角虚汗渗出,喘了口气后说:“小爷,你可知皇爷在榻前托孤时,为何要当着众臣之面,赐我那杯‘毒酒’?”
不待朱贺霖反应,他继续道:“因为皇爷要向朝臣们证明——这个苏晏足够忠烈,哪怕他是太子的爱友与功臣,哪怕太子与他情义深厚,他也不会仗着与嗣君的交情,擅专弄权,左右圣意。
“而我,虽不敢自诩忠烈,但至少对自己也有些信心。相信我与小爷有着共同的志向,那便是政治清明、国泰民安;相信你我私交再深,在大是大非面前,也不会因私废公。”
“可此时此刻,我只用几句哀求,就彻底击碎了自己的这份信心!小爷……不,皇上,”苏晏眼眶潮湿酸涩,一股悲辛之气充斥胸臆。他猛地掀开被子,仅着亵衣,在榻面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皇上厚爱微臣,为了不让臣伤心害病,以至于连大局都不顾!明知资敌损己,祸及百姓,却仍要答应臣的非分请求!敢问皇上,那杯假毒酒,皇爷是不是赐错了?就该赐一杯真的才对!”
朱贺霖听得手心冰凉,先是惭赧,继而勃然大怒:“苏清河,你——你竟对我下套!”
他用力一拍床沿,起身戳指苏晏,咬牙切齿:“你考验我!你陷诈我!你把父皇那套心术学得十足十!你想证明什么,啊?证明我对你的一腔情意全是错的,只会误国误民?还是证明我没有原则、不顾大局,是个会被私情冲昏头的昏庸皇帝?”
苏晏缓缓摇头,艰涩地道:“证明我自以为的公私分明,自以为的情义两全,根本就不堪一击。
“曾经我是多么自信,办案、革政,在危机时力挽狂澜,在朝堂上舌战群臣。我入阁主事,嘴上谦虚年龄与资历,心里却自恃当得起,认为自己踩在巨人肩膀上,认为以自己的能力与理智并不会辜负了这份重任。
“可昨夜之后,我才恍然发现,事实并非如此……我既不能坚守正道,明知纵虎归山会贻害百姓,却仍为私情放走了沈柒;又不能保持理智,对这个国家决策者的影响,已经达到一言以翻覆之的地步。
“我担心,担心这只是一个开始。将来我还会做出更多错误的决定,而皇上会全盘采纳,哪怕觉得不妥,也会像刚才那样,为了照顾我的感受而勉强接受。
“倘若我只是个普通百姓,这个错误的决定最多只会害我一人、一家;而作为内阁辅臣,一个错误的决策,害的将是一国、万民!”
朱贺霖朝他咆哮:“你想证明的是自己不配站在朝堂、入主内阁?你苏清河不配,谁配?那些结党争利的文臣、萎靡不振的武将,还是满嘴放炮的言官?谢稀泥配吗?江期艾配吗?你就因为一个乱你分寸的沈柒,因为我一时情急、考虑欠妥,你就这样惩罚我!
“好,我错了,朕错了,朕不该学周幽王烽火不及一笑,也不该学唐明皇倾国专宠一人。朕日后一定做个冷酷无情的帝王,大局为重、江山为重——这样你满意了吗?!”
苏晏伏身于榻,不动,也不作声。
“你始终……觉得我不如父皇……”朱贺霖眼中泪光闪动,咬牙拂袖而去。
荆红追上前去扶苏晏,见他亦是眼眶含泪。苏晏哽咽道:“我没有……我从没想过比较他们的高下,更没有觉得他不如皇爷,我只是……”
荆红追伸手抱住苏晏,说:“我知道,大人只是自责。你把沈柒的背叛、朱贺霖的不成熟,全都归咎到自己身上。可是大人……清河,你已经做得够好了!真的,足够了!路是沈柒自己选的,因恨蔽目,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小皇帝才十七岁,登基还不到半年,不能苛求他像龙椅上修炼了二十年的老皇帝一样举重若轻。”
苏晏摇摇头,想要解释几句,张嘴却又呕出一口血来。
荆红追忙掏出药瓶,又给他喂了颗安魂定心丸,边将掌心贴着他后背,加大真气输入,边苦劝道:“别再想了,思虑伤神,会加重七情伤,对你身体恢复不利。”
苏晏把药丸连同血沫一起咽了,好容易压下呕吐感,喘气道:“小爷很好,我知道他将来成就不输皇爷,他只是……太过依赖我了。我所有的理论,他都极力接纳;所有的策略,他都深信不疑;所有的决定,他都大力支持……正因如此,在他身为帝王的成长之路上,我从最大臂助,变为了最大变数,将来……恐变成最大阻碍。我真不想,与他走到‘人生若只如初见’的那一天……”就像与沈柒那般。
你把他身为帝王的历程都考虑尽了,那么他身为“朱贺霖”的那部分呢?少年情炽,大人对此是真的不为所动,还是怕再沾惹情思,刻意逃避?刹那间,荆红追心头冒出了这番叩问,但他忍住了,没有问出口。
最后他说:“大人,你好好睡一觉罢,什么都别想。”
苏晏低声道:“风雨交加,我怎么可能睡得着。”
“若睡不着,我帮忙点个睡穴?”荆红追不待苏晏再次拒绝,就将他轻轻摁倒在枕上,扯过被子重新裹起来。
苏晏无奈道:“别点穴,我努力入睡便是。”
荆红追脱了身上那件沾染他新吐的血渍的外衣,钻进被窝,说道:“大人畏寒,又淋了夜雨,需要有人暖床驱寒。”
这都五月底了,能寒到哪里去?不过被荆红追这么搂着,的确很安心,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许多。苏晏没有推辞,把脸枕在贴身侍卫的肩窝处,闭目假寐。
许久之后,他的呼吸逐渐低缓。就在荆红追感觉到他快睡着的时候,苏晏忽然梦呓般开口:“阿追……我若是不当官了,你会怎样?”
荆红追很平静地说:“就这样。”
“这样?”
“对,我还是这样搂着大人睡,给大人做枕头与汤婆子。当不当官,有什么不同?”
苏晏的脸在他肩窝处动了一下,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
“阿追……”
荆红追竖着耳朵想听后半句,但苏晏不再说话,带着持久不退的低烧睡着了。
第347章 最后一重考验
北直隶的广平府,乃是京畿以南的八府之一,地形狭长,被山东与河南夹在了中间。
辽阔的湿地上,一望无际的芦苇随风飘摇。数骑飞驰,马蹄声急促而纷沓,踏破洼淀,惊起野鸭与野鸬鹚扑棱棱飞成一片。
前方一个小村落依稀可见。马背上,商贾打扮的守门人勒住缰绳,解下水囊狠灌一通,对另匹马上的蓝衣男子说道:“沈大人,此处名为洞头村,再往前四十里便是永年城。”
沈柒打量暮色中的郊野村落,冷声道:“弈者先生胆子不小,盘踞之处离京畿如此之近。前些日,于彻之所率京军歼灭了廖疯子一部后,从大名府回师时途经此地,竟没发现这窝点,割了他的脑袋去?”
守门人早知他性情狠戾,一边腹诽“这到底是招了个干将还是夜叉”,一边皮笑肉不笑地说:“沈大人下次若是在弈者大人面前说这种话,可千万要等我告退之后。否则只怕你这失火的城门没事,我这池鱼要遭殃。”
“别废话,走!”沈柒马鞭一抽,踏水扬长而去。
守门人忍下一路上的第无数口气,催马跟上。
洞头村看似普普通通,地面两丈之下却隐藏着一条的地道。沈柒见他们又要钻洞,嘲讽道:“你们还真是属地鼠的。”
守门人只能装作没听见,带着三名撤出京城的暗桩,打着火把在前方带路。
地道颇为宽敞,地面铺着青方砖,洞壁以青砖砌筑,洞顶还有不少烟火熏出的黑色痕迹,显然经常使用。
守门人边走边对沈柒解释:“这条地道,主路长达四十五里,从洞头村直通永年城的内城,是隋末起义军首领窦建德所挖。他与秦王李世民在此鏖战时,借此道来回运送兵力,迷惑敌方,故而叫‘运兵洞’。本来地道已经被经年的淤泥堵塞,十年前弈者大人派人复通与扩建,才能得以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