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呢!那本来就是皇上!”
“不是,我的意思是,当今圣上长得像显祖皇帝,看画像活脱脱的一对亲祖孙!”
“西夷人的画像也不知真不真……”
“如何不真?两年前老夫有幸见过先帝龙颜,与祭堂画像几无二致。”
“这可有点意思,今上容貌不像先帝,倒像极了显祖。要说我有个表亲也是如此,与亲生父母毫无相似之处,倒像是捡来的,可你们猜怎么着,与他祖父年轻时生得一模一样!前几日我在茶馆听说书人闲谈,这在古籍上有记载的,叫……叫什么……哦,‘隔代遗传’。”
“什么意思?”
“就是父不传子,传孙,中间隔了一辈儿。”
“那……子还是父的子么?”
“你是不是傻?子若不是父的子,怎么生出肖父之孙?就算是与子媳爬灰生的,那孙儿也是父亲血脉不是?”
苏晏一口茶险些喷出来,在茶座上笑成一团:“什么人呢这些个,哈哈哈……不过低俗点也好,接地气。不知这里哪个是锦衣卫的暗探,还挺能的。”
沈柒似笑非笑:“哪个不重要,能拱火就行。”
苏晏笑得直抽抽。荆红追给他抚背顺气,他才止住了岔气的嗝儿,说:“这簇小火苗烧得不错。各府城若是都像京城这般,接下来你们就等着看,什么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三人喝完一壶茶,起身离开雅间,路过另一间半掩的雅间时,苏晏从门缝间瞥见个熟悉的身影,蓦然停住了脚步。
“七郎,阿追,你们先走一步,我与人聊聊再回去。”
沈柒也窥见了门内那人,转念道:“行,你慢慢聊,我去下面广场上转转。”
荆红追说:“我在屋顶打坐,大人有事唤我一声。”
两人很干脆地走了。苏晏敲了敲门,不待里面的人开口就推门进去,随手关紧门。那人扭过头看他,很是吃惊:“你……”
苏晏轻声道:“屏山兄,好久不见。”
崔锦屏面上的意外转为冷淡,没有起身,只拱了拱手:“苏阁老日理万机,无暇见我这只小虾米,实乃理所当然。”
苏晏没有介意他言语中的嘲讽,径自在他对面坐下:“忙是真的,但还不至于忙到连与你喝杯茶、聊个天的时间都没有。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明明在新君登基一事上出了力,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奖赏。”
“嚯,原来你也知道。”崔锦屏给自己的空杯又斟满茶,迟疑一下,没管苏晏。
苏晏只想解开双方的这个结,并不想喝茶。也不想告诉崔锦屏,朱贺霖不看重他的原因,是在南京时就把他定义为“投机主义者”,认为他有才无德。
朱贺霖的这句评语,苏晏觉得有点过——人无完人,哪有那么多品德高尚的。有私心不怕,会做事、能约束在道与法的范围内就够了。像皇爷,就深谙“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所以朝堂上站的未必都是善人,但皆非庸才。
可朱贺霖还年轻,意气纯粹,眼里更是揉不得沙子。他因为崔锦屏曾有过倒戈的念头而不喜其人,哪怕因为苏晏的举荐勉强用了,也不会重用。
这一点若是让崔锦屏知道,恐怕打击比什么都大,甚至会化为“不才明主弃”的愤恨不满,且随着高傲的性子直接对外甩出来——那时候他的仕途才是彻底完了!
苏晏踌躇后,说道:“论功行赏本不错,但你真想清楚了,为何做官、如何做官?”
崔锦屏没回答,反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单独碰面,也是在一座茶楼?”
“记得,澄清坊,太白楼。”
“当时我苦于空负才华、报国无门,你对我说了一句家乡俗语,‘当官没功夫,全靠天线粗’,可还记得?”
苏晏略有些尴尬,当初自己还是个以纨绔为目标的混人,这话的确欠妥,便道:“是我失言,误导了屏山兄。”
崔锦屏微微冷笑:“你没误导我,反而点化了我。让我知道若要在官场如鱼得水,除了能力,更重要的是靠山与人脉。”
“并非如此——”
“就是如此!这些年我与你苏清河交好,不敢说十分,至少有八分是为你这个人,而不是你的官职。凭良心说,哪怕你当上了阁老,我也没想把你看做‘天线’,只想你给我机会,我便尽所能为你分忧办事。可你呢?你看不上我!”崔锦屏紧紧盯着苏晏,语气越发激动,“这阵子我一直翻来覆去地想,究竟我崔屏山哪里欠缺,不值得你苏阁老高看一眼?连素无交往的谢公都愿意主动提携我,而你与我朋友相称,于情于理都不该如此……如今我终于想明白了。”
“想明白什么?”苏晏问。
崔锦屏道:“想明白你是因为嫉贤妒能。你怕我上位后,抢了你的圣眷,盖了你的风头!”
苏晏喑然无声,继而长长地叹了口气,伸出一指,点在崔锦屏心口:“我苏晏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了解我的人无需解释,对不了解我的人解释了也白搭。你是否了解我,问问自己的心。”
崔锦屏怔怔坐着,没有避开他的指尖。
苏晏起身,朝他拱手施了一礼:“还未祝贺屏山兄升任通政。无论谁举荐了你,出于什么目的,既在其位,当谋其政、尽其职,富贵不淫威武不屈。莫要忘了你自己写过的言志诗——‘雨侵菡萏色无失’‘龙跃金鳞会有时’。”
崔锦屏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片刻后方才回过神,恨恨道:“不用你提醒!”
苏晏走出茶楼,深吸了一口五月渐热的空气。
荆红追从屋顶飘落到他身边,低声道:“人各有志,也各有路,曾经同过路的,未必能走到底,大人对此不必遗憾。会陪你走到底的人,始终都在你身边。”
苏晏转头认真看他,看得荆红追几乎要脸红了,方才微微一笑:“会陪我走到底的那人是你吗,阿追?”
荆红追当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握住了他所热爱与效忠的苏大人的手指:“大人以为呢?”
苏晏回握他的手,说:“我的回答也始终不变——虽然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如蒙不弃,我们一起走下去。”
我很庆幸,在桥洞底下捡到了你。
我也很庆幸,你遇到再多的非难,无论内心多么惶惑与矛盾,也要坚持留在我身边。
我感激你选择了我的人生路,作为你接下来要走的路。
阿追,我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如蒙不弃,我们一起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