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字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彼世?彼岸?亦或者是佛家所言三千大千世界其中之一?佛经上的记载太过玄奇缥缈,朱贺霖不知该不该信。
不过,“天机不可泄,泄则报应在身”云云,他时常在市井间听相士们说起,当时并不以为然,如今却对冥冥之中的力量依稀生出了忌惮乃至敬畏,担心因为自己失言而报应在了苏晏身上。
苏晏感受到朱贺霖心底的困惑,但他知道这种困惑受限于当下的科学认识水平,只用言语很难解释清楚,所以并不打算将自己的来历真实相告,以免超出对方的理解范围,反而引发不可知的心理反应。
就这么朦朦胧胧、似是而非,各有各的理解,也没什么不好。
所以他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没承认也没否认,继续道:“所以应虚先生建议要多与皇爷说话,尤其是熟悉的声音,说一些会引发心绪强烈起伏的事,无论是喜、是怒、是十万火急,只要能激荡情绪,也许就会有效果,更重要在于持之以恒。”
这个术后唤醒的观念,与后世医学上认为的“听觉刺激可以使病人中枢神经兴奋”相当接近了……可见陈老爷子的确不一般。历史的滚滚浪涛,卷过了多少卧虎藏龙之辈啊,苏晏默默感慨。
“陈大夫也是这么对我说的。”所以父皇迟迟不醒,是因为所受的言语刺激还不够大?朱贺霖暗中这么琢磨过,借着今日之事,正好有机会可以试试。
他伸手,将父皇的一只手捏成拳头,然后用力握住,字字清晰地沉声道:“父皇可知三十年前秦王府的那件旧事,如今被别有用心的人故意挖出来,作为了他们造势的工具?
“他们说,父皇与四皇叔并非显祖皇帝的血脉,而是皇祖母与民间男子私通所生。
“他们把所谓的‘证据’印成许多册子,私下散布于各大州府,搅动人心惶惶,谣言横行。
“父皇想不想听听,册子里收录的书信?”
朱贺霖从袖中抽出一本青皮线装册子,前后翻找。苏晏起身从旁边的灯架上取来油灯,替他照亮。朱贺霖翻到其中一页,正是“秦王妃将怀孕消息告知奸夫”的那封信,强忍着恶心反胃读了出来。
苏晏见他因为负面心理反应太强烈,读得破了嗓,声音变得涩如砂纸,连肩膀都颤抖起来,很是不忍与心疼,伸手按住了他的肩头,又在后背轻轻拍抚。
朱贺霖逐渐平静下来,顺利读完这封信,把册子往地板上一扔,对躺在床上的朱槿隚沉声道:“儿臣乍闻此事,震惊愤怒之情难以言表。也向皇祖母询问往事,但她的话毕竟只是一面之词。究竟当年真相如何,只有亲历过的人才知道……父皇究竟知道多少?
“信王当年拥兵谋反,父皇最后逼杀了他及其子嗣一脉,是否也与此事有关?
“这么多年来,父皇心中若有疑窦,为何不向皇祖母问个究竟?
“还有四皇叔……豫王他是否也知道此事?”
朱贺霖满腹问题接二连三地抛出,得到的回答却是永无止境般的沉默。
“父皇!”他忍不住抬起朱槿隚的手,将用力拢住的拳头压在对方的胸口,声声呼唤,“父皇你醒一醒!这件事太大,太沉重,儿臣一人承担不了。父皇就当是为了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睁开眼看一看罢!”
“哪怕不为儿臣,也为江山社稷。他们这么做,就是为了坐实父皇与我得位不正,鸠占鹊巢。难道父皇就任由这些贼子妖言惑众?
“等到谣言传遍天下,民心动摇,下一步他们就该打着‘正本还朔’的旗号,来造景隆与清和两朝的反了,父皇!”
朱贺霖把脸抵着拳头,一同压在他父亲的胸膛,听见如擂鼓般急促强烈的心跳声……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这心跳声是他自己的。
父皇的脉搏依然缓慢,如同曾经端坐于龙椅上时,八风不动的沉稳。
朱贺霖几乎有些绝望了。他转头望向苏晏,从求援般的眼神里,忽然又生出一股夺人眼目的光彩来。
“……清河,你先把灯移开。”朱贺霖吩咐。
苏晏也怕万一不小心灯油打翻在床上,便把灯挪到窗边桌面上去。
“清河,你过来。”朱贺霖又吩咐。
苏晏回到床边,正想问他还需要什么,整个人冷不丁被扯在了踏板上。
朱贺霖从床沿转身下来,端端正正跪在踏板上,拉着苏晏与他并肩跪好,然后对着床上的朱槿隚说道:“父皇可知,清河与我是拜过高堂的……在太庙,我母后的神牌前。可惜,当时只拜了一半。眼下借着这个机会,顺道就把另一半也拜了罢。”
苏晏又惊又恼,使劲挣着被朱贺霖扯住的袍袖,挣扎起身:“小爷这是要做什么……胡闹!可别把皇爷气出毛病来。”
“他也得能被气到,才有气出毛病可言啊。”朱贺霖硬是拽着苏晏不放,“这可是你说的,‘无论是喜、是怒、是十万火急,只要能激荡情绪,也许就会有效果’,怎么,你不愿意配合?”
被他这么一激,苏晏犹豫了,一面觉得朱贺霖这歪脑筋动的,太不像话;一面又觉得无论黑猫白猫,能抓老鼠就是好猫。
朱贺霖趁他迟疑,给摁回在踏板上,把当初在先皇后神牌前许下的誓言,依葫芦画瓢又说了一遍:“父皇,您看到我身边的人了么,他叫苏晏,是我心中除了父皇与母后之外最重要的人。他信任我,关心我,情愿把性命前途都托付于我;而我也信任他,喜欢他,想要竭尽全力实现他的心愿。我誓与他一生一世永不相负,一生一世白首不离,请父皇做个见证!”
苏晏此刻羞耻、恼怒、无奈……满腔情绪纠缠成结,万般滋味难以言表,既感动于朱贺霖的赤忱热烈,又不快于他把这么郑重的誓言作为手段,同时祈盼朱槿隚真能因着刺激而苏醒,哪怕真气出个什么毛病,只要人醒来,都好调理。
朱贺霖看他神色,知道这时候逼他把“一生一世永不相负,一生一世白首不离”再重复一遍,是决计没有可能了,于是自顾自磕了三个头后,起身握住苏晏的胳膊,把他往床上拉。
苏晏大惊:“还想做什么!”
朱贺霖反问:“拜完高堂,不是就该洞房了?”
苏晏怒道:“过分了啊朱贺霖,有些事趁火打劫的就没意思了……现在不是皇爷气不气的问题了,而是我得让你气出毛病来!”
朱贺霖停住动作,定定地看他,神情里说不出是严肃还是难过,绷着声音问:“当初沈柒是不是趁火打劫?荆红追是不是趁火打劫?”
苏晏愣住,不意他突然提起两人,也不知他究竟知道多少。
“倘若他们在你眼中都不算趁火打劫,怎么偏偏就我是?”
“……”
朱贺霖一把抱起无言以对的苏晏,趁他晃神,轻轻松松给扔上了床。
拔步床的床面阔大,可横走八步。药童为了方便按摩,把朱槿隚放在外侧,壁里就空出了一大片床面,再躺两人也绰绰有余。
苏晏挣扎着往床外爬,还要小心别压到了躺在外侧的朱槿隚,结果被朱贺霖只手又给推回壁里去了。
朱贺霖连靴子都没脱,手撑床沿轻巧地跃过外侧,将苏晏结结实实压在身下。
苏晏只觉被十只梨花同时踩住,忍不住“嗷”了一声,使劲推他。
朱贺霖没让他推动,但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就这么手缠脚抵地压了一会儿。看苏晏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最后脱力松弛下来,无可奈何地摊平在床褥上,朱贺霖忽然低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