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床上幔帐半垂,掩映出皇帝半倚枕被的侧影。
“臣苏晏——”
苏晏正要叩行面君之礼,却听皇帝说道:“你看,这里一个外人都没有……清河曾说过,‘在这一室之中,我们有鹣鲽之情’,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苏晏笑了起来,鼻腔有些酸涩。他不再行礼,径直走进拔步床前的围廊,踩着踏板侧坐在床沿,俯过身去直接抱住了皇帝的脖颈。
他把脸贴在皇帝胸口,语声轻悄:“我在南京思念皇爷,一日更甚一日。‘相会即别离,人生何参商’,我算是真正体会了其中三味。”
皇帝只手揽住苏晏的腰背,嗅了嗅他头顶发香:“我也思念卿卿,哪怕是在昏沉沉的迷梦中。”
苏晏眼眶潮润,抬头问:“那我能不能亲你一下?”
皇帝凝视他的眼睛,反问:“我一病数月,如今是否憔悴支离,不堪入目了?”
苏晏含泪微笑:“皇爷永远都是我初见时清俊端华的模样。”
他迎上去亲吻皇帝的嘴唇,皇帝却转过脸去,这一吻只落在了脸侧。
“身患恶疾,恐染及你,不可太过亲近。”皇帝沉声道。
苏晏不管不顾,两手捧住皇帝鬓角脸颊,硬凑过去啾啾啾地一通乱亲:“才不是什么恶疾!让陈大夫来治,阿追也来帮忙,很快就能痊愈了。”
皇帝躲不开、迫不过,被亲了一脸湿漉漉,忍不住双臂将他紧紧抱住,叹道:“清河啊……”
第303章 他与江山同在
苏晏被皇帝紧紧抱着,嗅着衾枕与龙袍间熏染的御香,觉得十分妥帖安全。
这一年多来的风雨霜尘、近一个月的艰险奔波,仿佛漫天惊鹊终于寻到了栖息的树,所有苦楚都在这个怀抱中得到了抚慰。
“皇爷嗳,”他低低说道,“你把遗诏收回去,好不好?
“蓝公公已经去请应虚先生了。至于阿追,我没离开皇宫,他想必是不会走远的,也许这会儿正藏身在哪个角落里,待我出门去叫一声。”
皇帝掌心在苏晏后背拍了拍:“去旁边的书桌,打开中间抽屉,把里面的一卷画儿拿出来。再拿一支沾了墨的笔。”
苏晏不管他打岔,继续说:“阿追如今是武学宗师,应虚先生又是外科圣手,二人联手,一定能治好皇爷的头疾……”
皇帝微叹口气,改拍为揉:“听话,不然我的头又要疼了。”
苏晏明知这是借口,拗不过他,只得起身依言取了那卷画儿过来,放在被面上。墨笔则小心地夹在耳上,怕染黑了锦被与衣物。
皇帝示意他打开。苏晏慢慢展开画卷,见是一幅《雨后风荷图》:夏日园池,荷叶亭亭随风轻曳,叶上露珠自由惬意地流动,翠色欲滴,叶下半尾游鱼,水波中若隐若现。
整幅画用笔刚柔并济,线条洗练,将荷叶的清隽与风骨勾画得栩栩如生,无论技艺还是意境皆臻妙无比,苏晏一眼就看出,这是皇帝御笔。
“这幅风荷图,画于前年的端午。”
前年的端午节……是他刚刚进宫担任司经局洗马,受东宫小黄书连累,挨了一顿廷杖之后的事?
“当时就想找个机会,把这画儿和半首诗送你,可不知出于何种心境,又藏了起来……这一藏啊,就是两年多。”
苏晏看着画卷边上,皇帝用遒劲圆熟的笔法所提的两行诗句:
青荷怜净碧,宿雨不堪袭。
他轻吟着这两句诗,低笑一声:“我知道皇爷为何不敢送出手,是怕我当时错误解读,淫者见淫。”
皇帝摇了摇头:“你没有误读。那时我便对你起了心思,并因此感到困惑与烦恼,每每自嘲后想要填平心底的荷池,一见你又情不自禁地多种下几支,慢慢地就越种越多……那段尚未认清内心的日子,种种纷乱情绪,难以言表。”
“我却一点看不出来……”苏晏望着他,目光湿润而温热,“皇爷在我心中,永远是从容不迫、举重若轻的。”
“但好在最终拨云见月。与你一夕交颈,胜却人间无数夫妻。”皇帝向前倾身,拈下苏晏夹在耳上的笔管,送到他手中,“用这支笔,将后面两句诗补完,可好?”
苏晏有些为难:“我的字远不及皇爷,诗更是写得像打油……”
“‘琼林宴罢逢杜甫’,我知道。”皇帝微微一笑,“不过,不是也有‘落花深处数流年’这样的佳句么?”
苏晏红了脸,不知是羞愧于刚穿越时不知深浅所写的打油诗,还是羞愧于写给沈柒的情诗被皇帝知晓。
他讷讷道:“……我怕狗尾续貂,毁了这幅传世之作。”
“你放心,不传世,这画儿我是要带进皇陵的。”
“——皇爷!”
“写罢,啊,写罢。”皇帝耐心哄道。
苏晏拈笔思索片刻,无奈文思枯竭,可怜兮兮地望着皇帝。
皇帝鼓励似的摸了摸他的脸。
苏晏见皇帝面上似有疲惫虚弱之色,眉间细纹也忍痛般蹙了起来,不禁心惊地问:“皇爷是哪里不舒服……头又疼了?”
皇帝勉强笑了笑,将一个平滑的瓷枕垫在画纸下方:“还好。就等你写完后面两句了。”
苏晏将担忧的目光移到画纸上,脑中浮现出一些字眼,于是提笔,用轻灵飘逸的书法,续上了后两句:
岂知荷待雨,终年唯一期。
皇帝凝视他洁白的指尖,低吟道:“青荷怜净碧,宿雨不堪袭。岂知荷待雨,终年唯一期。”
——我怜惜青荷的澄净碧绿,怕它承受不了经夜淫雨的侵袭。怎知道荷叶期待的雨水浇灌,却像这即将过去的盛夏一样,一年只有一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