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绝望道:“难道非得……开颅?不行,这太冒险、太荒唐了!”
陈实毓伏地道:“老朽也绝不会用这个法子!有史以来,从未有过开颅成功的案例,华神医的传说毕竟是传说,老朽担不起一条性命,更何况是九五之尊的性命!纵抄家灭族,亦不能从!”
太后心里知道,倘若服药真有用,宫内宫外这么多名医,几年来早就把皇帝治愈了,何至于等到今日,个个都束手无策的模样!
她这一生,爱过、恨过、妒过、争过,害过人也杀过人,可从未像这一次,浑身发冷的害怕,直从骨头缝里抖出来。
皇帝深吸口气,低声道:“朕……想睡会儿。”
太后忙说:“你睡吧,娘守着你。”
“认床,想回养心殿。”
太后感到为难。好在养心殿就在慈宁宫附近,她向太医咨询过后,让宫人们抬着软榻,平平稳稳地挪过去。
接受了陈实毓的针灸,又喝完了太医开的药,皇帝安安静静地躺在龙床上,像是睡熟了。
太后坐在床沿,暗自垂泪了好一会儿,方才在宫人们的劝说下起身回去,并再三嘱咐蓝喜:“皇帝醒了,及时来报。有什么变动,也及时来报。”
蓝喜连连应诺,太后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蓝喜把她送出了宫门,折返回殿,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想给皇帝放下挂帐。
皇帝忽然睁眼望向他:“诏书发出去了?”
蓝喜吓一跳,随即露出了松口气的表情:“回皇爷,发了……可为何不用皇爷事先拟好的那份?”
“这种情况下发出去的诏书,才能最大程度避免中途被母后派人拦截。”
蓝喜笑道:“原来皇爷方才是装的,可把奴婢吓死了!别说,这一招还真管用,太后还是心疼皇爷的——”
“蓝喜——”皇帝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奴婢在!”
皇帝沉默了短短几秒,眉心拢起些微细纹,慢慢地、平静地说道:“朕这回怕是真撑不住了……你去告诉陈实毓,无论用什么虎狼之药,都要让朕撑到贺霖回来。”
蓝喜心头一惊,手中力道失了分寸,帐钩挂绳被扯断,“叮”的一声落在地面,翠玉碎裂。
“……皇爷!”他痛楚地唤道,积蓄已久的泪水从眼眶里涌出。
第292章 为何还留着你
因为跪门案,焦阳与王千禾被褫夺大学士之衔,清理出内阁,但没有剥夺官籍,外放去担任地方官。
两人一朝天上、一朝地下,心底还留存了最后一丝希望,希望太后能出面打捞他们一把,将来或许还有起复的机会。毕竟太后若是想再培养一拨朝堂上的势力,也没那么容易。
可惜,太后因为惊闻皇帝的病情而乱了心神,“或将失去儿子”的恐惧在此刻压倒了一切,包括她日渐滋长的欲望与野心。
当儿子无助地躺在她怀中时,她开始不断回忆起曾经母子间的温情。在儿子还年幼的时候,这股温情带着保护与控制的味道,这一刻她便唯剩母性,愿为子女全意付出。
可当儿子从昏迷中醒来,用一种属于主见者与上位者的目光望向她时,她又如梦初醒般,感到了空荡荡的失落。
太后极力抑制着这股失落,对似乎已恢复如常的儿子说道:“皇帝刚醒,不必急着理政,让那些阁臣与六部尚书们多担待着便是,龙体要紧啊。”
皇帝却道:“朕心里有数,母后不必再劝。”
太后宁可他如发病时一般,虚弱地偎依在自己怀中;或者像登基前一夜那样,心神不宁地来找她寻求支持与慰藉。
两个儿子都在逐渐挣脱她用母爱编制的网,这一点认知,令太后黯然神伤地离开了养心殿。
内阁人员骤减,只剩下杨亭与谢时燕二人,奏本处理不过来。皇帝便下令由杨亭担任首辅,谢时燕担任次辅,另外再从翰林院挑选几名庶吉士入值内阁,简单说就是临时工。
按照惯例,内阁的辅臣在五到七人不等,如今只剩二人,势必要补充人员。
为此官员们的心思难免活泛起来,不知多少双眼睛暗中盯着内阁的空位,梦想着跻身其中,一步登天。
奉天门广场上廷杖留下的血迹刚刚冲刷干净,权力欲就带着它永不缺乏的载体,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揣度君心。
——有官员上疏,极尽恳切地请求皇帝下诏,召太子回京,并自请担任奉迎使。
——有官员再次翻出了卫昭妃的父亲、咸安侯卫演的旧账,捧着挖出的一点儿没被苏晏揭露出的恶迹,如获至宝,拿去御前邀功。
可惜马屁统统拍到了马腿上。皇帝态度冷淡,当众赐给这些臣子一人一套(苏御史前年在陕西发明的)“荣耻杯”,打头那口的杯壁上就印着“以求真务实为荣,以溜须拍马为耻”。
这个警示般的嘲讽,令臣子们想起了曾经赐给贾公济等一干御史的粉底皂靴,还有赐给进献祥瑞的地方官的大张牛皮,再次深刻感受到——咱们这位景隆皇帝哪怕后半辈子都不上朝,也由不得任何人糊弄。
于是前朝经过数日动荡,终于基本恢复了平静。
皇帝照常一旬三朝,陈实毓则每日奉召来养心殿,为皇帝针灸、开药。
“皇爷……三思啊!”见皇帝端起药碗,陈实毓忍不住出言劝阻,“这些都是虎狼之药,短时激发潜能使人精力旺盛,其实只会加重透支身体,后患无穷。还是换成太医们开的温补方子,慢慢调养的好。”
皇帝面不改色地将药喝完,方才道:“应虚先生不必担忧,按朕说的办即可。”
退出殿外时,陈实毓喃喃自问:“不敢拿性命冒险开颅,最后还是得牺牲身体换取时间,难道真的是老朽错了……”
因为魂不守舍,他险些与回宫复命的蓝喜撞在一处。
蓝喜差事在身没跟他计较,侧让了一下,匆匆走进养心殿,对皇帝禀道:“腾骧卫盯了数日,不见太后那边有异动。算算行程,送诏书的使者应已至沧、德二州,想是一路无碍。”
皇帝微微颔首,又问:“那个叫‘永年’的內侍如何了?”
“自从皇爷与太后议定了试探之策,太后赏赐完他后便依计而行,命他继续留在养心殿做自己的耳目,永年立刻答应了。太后也因此相信了皇爷所言,这內侍永年的确是个奸细,怀疑小爷的画儿是他栽赃,便不再提要把画儿抖出去的事。只是太后未见他与宫外人联系,还没查出背后指使者是谁,就一直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