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北风吹动卷帘,露出斗笠下沈柒的半张脸。他盯着着不远处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露出一抹极尽克制的饥饿神色。这股饥饿仿佛来自魂魄深处的空洞,任何有形之物都无法填满。
“给我……三两锅贴,一碗鸭血粉丝汤。”他的目光随着苏晏手中的勺,移至被热汤熨红的翕动的唇,最后伴着对方的吞咽,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好嘞!”店小二把汗巾往肩上一甩,转身去取菜。
苏晏没发现暗处窥视的眼神,吃完早点,又给太子打包了一份,骑着马晃晃悠悠地往宫门去。
日将近午,太子才回到春和宫。苏晏把吃食交给內侍拿去加热,问他:“情况如何?”
朱贺霖灌了杯茶,说:“三个御史,两个锦衣卫指挥使,还有一个御马监的太监。锦衣卫与内官对我态度颇为恭敬,御史们虽不甚逢迎,但也公事公办,询问了不少关键性问题。小爷觉得他们若是不傻,应该能看明白案子背后的真相。”
苏晏悬着的心放下一半,推测道:“估计他们还会去钟山上转转,再去刑部大牢提审那些从犯。有小爷的奏本在前,他们的汇报在后,朝廷对这案子应该会有个公允的定论。”
五日后,白鹿案调查组离开南京,返回京师。
此时已是腊月底,太子嘴里虽然不说,但心中盼望着父皇的一纸诏令,召他回京过年——哪怕赶不及除夕团圆,好歹也能赶上新一年元宵的鳌山灯会。
可是从腊月等到除夕,从除夕等到元宵,始终没有等到这份诏令。
民间年味浓郁,南京六部官员也琢磨着搞点什么庆典,好博太子欢心。但朱贺霖一句话就把官员们的热情全驳回去了:“不能于父皇膝前尽孝,孤无心庆贺新年,宫中也不准备办任何宴会,你们自便罢。”
苏晏看太子意兴阑珊,很有些心疼,就整了些低调的娱乐活动,换着花样陪太子玩,蹴鞠、马球、皮影戏,仿佛又回到了初进东宫的时光。
一个春假下来,太子打马吊(麻将)的功力见长。而苏晏拿着御赐的围棋棋谱使劲钻研,也钻研出了点门道。
太子是个臭棋篓子,更看不惯苏晏把一本棋谱当宝贝,打马吊都没心思了,就来没收他的棋谱。
苏晏死活不让,太子抢过来一翻——呵,果然是他父皇的藏品。
“哪来的?”朱贺霖板着脸,明知故问。
“御书房。”苏晏尴尬地笑了笑,“我与皇爷手谈,屡战屡败。皇爷便丢了本棋谱给我,叫我有空多看看,说是棋局如战场,我老是输,原因不在行兵布阵,而在统御全局。”
朱贺霖哼道:“连国手都对我父皇弃子认输,你跟他下什么围棋?下西洋棋啊,再不行,下你最拿手的五子棋。”
苏晏讪笑摇头:“全输光了。皇爷是一棋通则百棋通。”
“下棋不如……”朱贺霖憋了一下,说,“不如打马吊!小爷技术是不行,可运气好呀!”
好运的太子又连赢了四串,不仅苏侍郎输得面无人色,东宫侍卫统领连俸禄都输光了。
侍卫统领输红了眼,险些脱衣抵债,被太子骂完出殿去转悠了一圈,抱了只狸花猫回来。
“御膳房的內侍总说有猫进来偷吃,前夜被我逮住。看,多标致,皮毛油光水滑的,就是性子烈,关在笼里能嚎一宿。实在没的押了,就抵押它罢!”
太子挑眉审视猫,见其皮毛纹路一轮轮深浅相间,深色如栗、浅色如金,圆脸白嘴琉璃眼,果然是只罕见漂亮的狸奴。
他一贯对毛茸茸的动物难以抗拒,无论猫犬还是狮虎,便伸手去挠猫耳猫背猫下巴,挠得狸花猫舒服得喵喵叫,当即绝情地背弃了原主,往他怀里跳。
太子抱着大狸花揉来揉去,笑道:“你还得输。”
又过了半个时辰,侍卫统领失魂落魄地走出殿门。他永远失去了他的猫。
太子过足了手瘾,把猫往苏晏怀里一塞:“给取个名字?”
苏晏自认为对宠物无感,尤其是猫,总觉得比狗薄情寡义,还傲娇脾气大,为给太子面子而揉了几把猫,随口道:“狸花就是狸花,取名费那么多心思做什么。”
“好,就叫梨花。”白雪在窗外簌簌地下,春夜的宫殿寂然无声。太子探身过去,不知是隔着侍郎揉猫,还是隔着猫亲近侍郎,“‘只缘春欲尽,留著伴梨花’,这是我们的猫。”
苏晏心有所动,低头看梨花。
梨花娇滴滴地叫:“喵。”
过了元宵,京城的诏令姗姗来迟,终于到达太子手上。
然而并不是召他返京,相反的,是让他迁出南京皇宫,去钟山脚下结庐而居,谪守孝陵以省其咎。
朱贺霖将诏书反复看了三遍,既难以置信,又觉早有预感——
他圣明的父皇在诏书中写得很清楚:
南京长治久安,你一来祭陵就出了灾难,难说不是天谴;嫌犯既已落网,你一审就离奇死于狱中,必定有所欺瞒。
从犯业已斩首,白鹿案就此了结,但并非你没有过失,而是朕这个父皇给你面子,不想弄得太过难堪。你要反躬自省,看自己究竟够不够得上“太子”的道德标准,珍惜你现在拥有的,别再让朕失望。
钟山尚未恢复原貌,你就去孝陵脚下谪居守陵,什么时候太祖皇帝原谅你了,再提回京的话。
“什么叫‘难说不是天谴’?什么叫‘必定有所欺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朱贺霖将诏书弃掷于地,先是委屈愤懑,继而心灰意冷,“谪居守陵,不论归期,这分明就是流放……太祖皇帝如何原谅、何时原谅,难道还靠给他托梦吗?!这种虚无缥缈的借口……借口……”
他难过得说不出话,一屁股坐在殿内台阶上,用双手紧紧抱住了脑袋。
苏晏沉默片刻,上前拾起诏书,从头到尾仔细看完,心力交瘁地叹了口气。他在朱贺霖旁边坐下,卷起诏书轻轻放在对方大腿上:“掷天子诏乃是大不敬之罪,万一被有心人看到告密,恐又惹来一场腥风血雨。”
朱贺霖抱着头喃喃:“我该何去何从?真的就这么老老实实遵命而行,去钟山守不知多久的陵?直到将来某一日,父皇再找个虚无缥缈的借口,废……”他极为艰难地吐出这个字,“废了我的太子之位,让我一辈子老死陵前……”
苏晏霍然起身,在他面前踱来踱去,扬声说道:“我该何去何从?真的就这么心甘情愿地挨一顿廷杖,从此捏着鼻子不敢再发半点异见?直到将来某一日,卫家把我像只蝼蚁一样碾死在鞋底!”
朱贺霖抬头看他,眼神有些惊愕。
苏晏高举双手,继续质问自己:“——我该何去何从?真的就在这个烂透了的地方官场随波逐流,再不必费力不讨好地革弊鼎新?直到将来某一日,百姓唾骂我,说什么还陕西清明世道,结果又是一个贪官污吏!
“——我该何去何从?真的就这么尸位素餐地留在南京养老,从此将所有抱负抛诸脑后,遇到困难苦楚便与太子一同抱头痛哭?直到将来某一日,太子被废,而我作为党羽也难逃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