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
“因为……更有人情味。”
“人情味?”这个答案之朴实接地气,不像苏晏的日常风格,令皇帝有些意外。
不对吗,那就是情人味?苏晏脑子一抽,脱缰跑马,冒出这么个不正经玩意儿来,把自己雷得不轻。他干笑道:“臣词不达意,皇爷恕罪。”
景隆帝板下脸:“你觉得与太祖皇帝比起来,朕缺乏魄力与铁血手腕,不够狠心?”
不不不,亏得你不够狠心,否则我——还有我那俩外室与小妾,坟头小树已经亭亭如盖矣!苏晏忙不迭地顺毛:“皇爷这样好,再宽仁一分则过柔,再峻刻一分则过狠,不多不少刚刚好!臣就仰慕皇爷这样的。”
皇帝脸色还是严厉的,却忍不住眼中泄露笑意,摇头道:“假话。”
“真的!比珍珠还真!”
皇帝反问:“‘仰’有了,‘慕’呢?”
仰是敬仰,慕是爱恋,苏晏不由得反思自身,觉得自己始终与皇帝没能突破那条线,也许真是因为仰大于慕。
爱火是燃烧理智的毒焰,一旦燎原便是不顾生死、不惜荣辱、不论天上地下碧落黄泉,只求一个双宿双栖。而他却顾虑重重——为他人、为自己而诸多顾虑,归根结底还是不够爱、不敢爱。
我还没深陷君臣绝恋这个大坑,以至于理智犹存,尚有自救的空间——这个结论让苏晏松口气的同时,又陷入了难以言喻的失落。
这股失落并不尖锐,却如身在细雨,绵绵浸透四肢百骸。
“清河,快一些吧,别让朕等太久。”言犹在耳,想起一次,便是心口钝痛一次,如何能无动于衷?
苏晏越想厘清思绪,脑子却越是混乱,最后勉强笑了笑:“一词是一词如何生拆,皇爷可别咬文嚼字。”
皇帝轻叹口气,忽然扬手将那块金书铁券远远扔进了莲池中,溅起一大团水花。
苏晏微怔。皇帝说:“朕不是太祖。虽然不知这样做是太过宽容,还是太过软弱,但朕实不愿看你委屈落泪,更不愿你眼中光芒熄灭。”
苏晏被一言击中防御核心,霎时间在“皇爷知我”和“皇爷草.我”之间180度反复横跳,且因为意识到自己对面前的君王并非没有爱.欲,整个人都有些僵硬.了。
皇帝神情平淡,却难免透出一点儿意兴阑珊的恹恹。这种偶尔出现在强势掌控者身上的脆弱所带来反差感,令苏晏又遭受了一次暴击。
他嗫嚅道:“要么臣……臣就……”就怎样,还是没能说出口。
皇帝:“朕不勉强你。”
苏晏:“不勉强,不勉强。”
皇帝:“朕等你自愿说出口。”
苏晏:“等、等太久也不好……要说自愿……其实我从小到大都是被自愿的,捐款、交x费,习惯了也没什么……”
皇帝:“你都吓得语无伦次了,是朕不好。”
苏晏眼泪快要掉下来:“皇爷很好,是太好了,臣不配……臣就配个钥匙。”
皇帝:“你想配哪里的钥匙,国库还是朕的私帑?朕还以为你对管理财政不感兴趣,对刑部与工部似乎还更上心些,原来你是想去户部?嘶,也不是不可以,回头商议一下如何操作。”
苏晏:“……我错了,我还是闭嘴干活吧。这便出宫去传旨。”
皇帝垂眼看桌沿的流苏,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嘴角。
苏晏一心想告退,结束这场令他神智恍惚的对话,因为起身太急,大腿还磕了一下桌沿。他边拿手揉,边下意识地想:回头又是一大块青紫。
皇帝盯着他被布料保护着的大腿看,冷不丁冒出一句:“印章还在么?”
“在、在在。”
苏晏吓出一身白毛汗,唯恐对方下一句接:“裤子脱了给朕检查检查。”
好在皇帝关键时刻放了他一马——也许是放条长一点的线,谁知道呢,反正混过一时算一时——苏晏感动地行完礼就要走。
却听皇帝陡然提高了声量:“除了方才那道旨令,你再去向沈柒传个口谕,替朕严厉地申饬他一通,告诉他,朕要治他办事不力、致使要犯走脱之罪。”
苏晏心下一凛,倒不像刚刚被问起印章时吓得那么狠了。盖因为他突然回忆了起来,之前亭子前面侍驾的两个眼熟內侍是什么人——
是他藏在养心殿的屏风门后,听皇帝逼迫、训斥沈柒,继而恼怒他冥顽不灵非要给沈柒当兽链子,气到把门都捶碎了那次,全程趴在殿内角落里,边听边瑟瑟发抖的內侍甲和內侍乙。
皇帝当时没有怪罪他们,给打发走了。
按理说,不够乖觉的宫人,皇帝是不爱用的,此番却留下来使唤,甚至刚才都没勒令他们退出园子,就那么不远不近地候着。
皇爷这是什么意思?
故意让他们看见、听见,却看不分明、听不清楚?
这两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苏晏当即警觉起来,决定顺着竿爬,替沈柒向皇帝请罪与求情。
果然,皇帝生气了,丢下一句“你要讲私情,就与他一同受罚”,拂袖而去。
苏晏在亭子外跪了片刻,见皇帝没有折返,便爬起来拍膝盖处的尘土。那两名內侍,一个追着皇帝去了,另一个鼻梁处有颗小黑痣的,好心过来扶他起身。
“苏大人不必太过惶恐,皇爷仁慈,必不会因一言不合就惩罚你。”那名內侍说道。
苏晏脸色还有些发白:“但愿如此。可沈柒那边,不知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这位公公请问如何称呼?”
那人道:“大人唤奴婢‘永年’即可。”
“多谢永年公公宽慰,本官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