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北说:“是淡酒,小的特意掺了水,怕伤着大人的脾胃。”
苏晏捏了捏他的鼻尖:“小机灵鬼儿。”苏小京也凑上来要大人捏,跟只争宠的猫似的。苏小北推挤他,两个少年嬉笑着闹成一团。
用完早膳,苏晏心情愉快地走到前院,遇见在树下练剑的吴名,驻足看了一会儿。
吴名练完一套,换剑归鞘,拎起石桌上的一个小酒葫芦,朝苏晏走来。他有些犹豫不决,但最后还是把葫芦递过去,低声道:“祝大人身体康健,福寿绵延。”
苏晏笑着道谢,接过葫芦。
吴名冷毅的脸上,浮起一丝尴尬:“这是我自酿的红曲酒,酒劲足,但有点酸尾。乡野味道,怕大人喝不惯。”
“无妨,我喝过红曲,挺喜欢这味道。家乡也常酿这酒,说是有消食活血、健脾暖胃的功效。”
苏晏打开盖子,喝了几大口,递还给吴名。
酒渍沾在他嘴唇,晨曦中红馥馥的透润,水光潋滟,比墙边怒放的石榴花更加艳色夺人。吴名常年沉寂的肺腑间,竟有些不受控制地心惊肉跳,就连功法内力也平定不住,只好低下头,给自己解围似的灌了几口酒。
忽然又觉得不妥:这酒葫芦是专为苏大人备的,他刚喝过,自己又对着葫芦嘴喝了,岂不是——
吴名将葫芦往怀里一揣,丢下一句:“我再为大人寻一壶好的。”转身脚步飞快地走了。
苏晏茫然望着他的背影:“这酒挺好的呀。我平日里又不怎么喝酒,找那许多做什么。”
苏小北从后方赶上来,手里拎着个包袱,说:“大人,你说的腰带和软甲都在里面了,真要拿去送人啊?小的看,那软甲不是寻常之物,送出去多可惜。”
苏晏解释:“不是送,是还。这叫完璧归赵。”
腰带和软甲都是沈柒借给他的,一个应急,一个防身,本来从东苑回来就该归还了,可那时沈柒伤重濒死,根本顾不上。后来他又提起归还一事,沈柒却说,不急,冯去恶未死,案子未肃清,软甲你还是留着傍身,以防不测。等尘埃落定了,再与腰带同还不迟。
这么一拖二五六的,就拖到今日,苏晏打算去一趟沈府,把东西还了,顺道向兄弟讨一杯寿酒喝。
两人刚打开院门,与抬着一条手臂的小内侍富宝打了个照面。
富宝笑道:“哟,可巧,奴婢正要叩门,苏大人就恰好开了门,连猜测客好客赖都不必,可不是因为寿星公诸事顺遂么?”
苏晏与他混得十分熟了,也不打官腔,调侃道:“就你这张小嘴最讨喜,会说你就多说点。”
“奴婢哪敢多说,怕耽误了大人的时间。小爷请苏大人来一趟东宫,说是有正经事商量。”
“正经事?”
那小鬼能有什么正经事,要他替写窗课?玩腻了老花样,想要新玩意儿?还是因为搜车那事对奉安侯怀恨在心,想找他商量怎么出口恶气?
无论什么事,他若是去了东宫,太子不拖到宫门下钥是不会放人的,搞不好又要硬拽着他留宿。苏晏蹙眉问:“能等半个一个时辰吗,我先送份东西。”
富宝为难道:“小爷的脾气苏大人是知道的,心血来潮时,说要怎样,就要怎样,任谁都劝不住。除了皇爷,也就苏大人能让小爷转眼雪霁天晴了。奴婢出门前,小爷吩咐了,要尽快见到苏大人,多拖延一刻钟,都要打断奴婢的狗腿。”
苏晏无奈地苦笑,摇摇头:“这个小鬼……算了,我就先去东宫吧。小北,把东西放回去,待我回来再去归还。”
富宝装作没听见那声犯上的“小鬼”,请苏晏上了等候在宅邸门外的马车。
“大人晚上回家用膳吗?”苏小北隔着车帘叫。
苏晏撩起车窗帘子,答:“不一定,要是申时过后我还没回来,你们就先吃吧不用等了。”
第五十七章 别当他是皇帝
沈柒彻夜未眠,坐在卧房内的桌旁,来来回回地擦着绣春刀锃亮的刀锋。
冯去恶吐露的秘密太庞大、太沉重,像一座泰山沉沉地当头压下,要将他凡夫俗子的筋骨碾作齑粉。
更让他生出了后悔——为什么要去听,直接割了冯去恶的舌头,让这个秘密随着对方一同腐朽成泥,埋入黄泉,该多好。
然而后悔也只是一闪而过。无益且无谓的情绪,沈柒从来抛得很快,因为不仅于事无补,反而徒增烦恼。他是一步一个血脚印地走到了今天,也必将坚执地、目标明确地、不择手段地走下去。
他面无表情地擦着刀,耳边仿佛仍回荡着冯去恶沙哑艰涩的声音:
“这个秘密就是……当今的天子……并非真正的天子!他,和他的胞弟豫王,根本不是先帝的血脉!”
“呵,你吓到了,你不信……刚听到这个秘密的我,也是你这副表情。然而事实如此。先成祖皇帝尚未登基前,是戍守边陲的秦王,毗邻瀚海的山西一带,曾经便是他的藩地。而如今的太后,也就是当年的秦王妃,在他长年征战、偶尔回府的间隙受孕,先后生下二子。
“早年王府便有流言,说秦王妃与人有私,此二子并非皇室血脉,后传言者被秦王严令处死,不但整个王府血流漂杵,就连市井间也杀了一大批人,流言遂禁绝。
“秦王妃不仅让秦王相信了她的清白,还坚定了他立嫡不立长的决心,在登基之后,册立第二子——也就是今上为太子。
“十九年前,今上继位登基,初几年,还能与兄弟和睦相处。可就在十三年前,信王谋逆案发,今上当机立断,将之铲除,紧接着祭出‘先帝遗诏’,一个一个削去镇边亲王们的兵权,圈禁在藩地。辽王、卫王、谷王、宁王……最后是他的胞弟豫王,也就是当年的代王。
“那个时候,我就是信王的人。”
沈柒知道信王谋逆案。那时他虽是个十二岁少年,却早已被生活的坎坷催熟,与身为妾室的母亲一同遭受着正房的苛虐欺凌,知道中风躺床的父亲指望不上,一心想要谋个生计,及早分家。
他听说锦衣卫正在征召骁勇机敏的官宦子弟与民间儿郎,于是去求父亲的故交——一个即将告老的锦衣卫副千户,想要应征,盖因年纪太小,三年之后方才如愿。期间他格外关注朝堂政事,听闻信王举兵谋反,被皇帝赐死抄家,主理这个案子的正是如今的内阁首辅李乘风。
却不想,冯去恶在十几年前,尚且只是个锦衣卫佥事时,就已经与信王有勾连。
“信王死后,我唯恐受牵连,蛰伏了几年,方才竭尽所能地往上爬。直到去年,宁王派来的人找到我,告诉我当年信王案的真相——信王手中有秦王府旧人提供的王妃私通的证据,故而心存反志,拥兵谋逆,失败被擒后,又在今上面前戳破了这桩丑闻。今上震怒,撤回发配高墙的前旨,直接将他赐死。又担心藩王拥兵自重,威胁帝位,故而将他们内迁、削爵、褫兵权。
“宁王与信王是一母同胞,他找我的目的,是希望我顾念旧主之恩,成为他在朝中的耳目。同时也是拿这段旧事威胁我,若我不从,他便将我余孽的身份公之于众,届时皇帝必饶不了我。反之,我若为他效力,将来他成就大业时,便是从龙之功,权势荣华唾手可得。
“于是我便投靠了宁王。一边应付着愚蠢短视的卫氏,与外戚临时结盟,互相利用,构陷东宫,动摇国本;一边挑拨豫王与皇帝的关系,利用云洗和叶东楼案陷害他,好叫皇帝责罚他,如此一再逼迫,就能渐渐把豫王逼到绝境,最后不得不反。豫王交出兵权多年,但军中威望犹在,到时天下大乱,宁王才有可趁之机。”
宁王也想造反!沈柒心中暗凛,问:“这些秘辛,为何要告诉我?”冯去恶恨他入骨,又怎会让他拿了这些消息去向皇帝告发,帮助自己的仇人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