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在年幼不懂事的时候, 宋衍卿也从来没同他哥哥动过手。正如宋衍澈所说, 小的时候,父皇和母后总是告诉他, 哥哥身体不好, 凡事都要让着他,护着他。逢年过节,皇室王族聚在一起,别的宗室里的两兄弟, 总会凑在一起打打闹闹,小小的宋衍卿则走在哥哥前头, 生怕那些熊孩子一不小心碰着伤着了哥哥。他始终觉得, 他的哥哥是个异常温柔的人, 脸上一直带着笑意, 每次见他,都会在他手里塞一把糖果, 然后用摸摸他的脑袋。
后来, 他们年岁渐长, 宋衍澈的身体时好时坏,父皇下江南的时候, 连几位公主都带上了, 唯独把他留在了宫里。也就是在那个时候, 宋衍卿开始好好地学画, 把江南沿途的景色全都画入画中, 到时候就可以给哥哥看了。他还记得, 宋衍澈躺在病床上,如葱白润的手指一页页地翻过画卷时,脸上有些哀伤的笑容。
他记得,宋衍澈也记得。
宋衍澈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苍白,徐西陆有种不祥的预感,冲上前拉住宋衍卿的胳膊,“宋衍卿,你疯了!快放开他!”
听见动静的刘进忠也跑了进来,见到这景象魂都吓没了一半,“皇上,王爷,你们这是……”
“刘公公,传太医,快传太医!”徐西陆吼道。
听到徐西陆的声音,宋衍卿的理智勉强回笼,眼中染上一丝茫然,似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缓缓地松开手,宋衍澈踉跄地后退几步,徐西陆扶他在椅子上坐下,此刻的宋衍澈面无人色,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咳咳——咳咳——”
刘进忠回头冲一名小太监喊道:“还愣着干嘛!快传太医,快啊!”
“闪开!”宋衍卿推开刘进忠,走到宋衍澈身旁,看着他惨白的唇色,心里的愧疚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明知道皇兄就像是玉做的,稍微不慎就会破碎,他保护了皇兄这么多年,连对他大声说话都不敢,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对他动手呢!“皇兄,皇兄……你别吓我,”他手足无措道,“我不是故意的……”
宋衍澈抬眼看着他,呵地一声轻笑,“又是这种眼神,你们所有人都用这种眼神看朕……”
“皇上,皇上您别说了,”徐西陆急道,“太医马上就来了,皇上您……”
宋衍澈用尽全力握住徐西陆的手,“待在朕的身边。”宋衍澈说完,缓缓地闭上了眼。
“皇兄!”
“皇上!”
夜深人静,静心殿内灯火通明。王院判十万火急地赶了过来,替宋衍澈把完脉后,神情十分凝重。“王爷,下官要提皇上施针,人多不利于通风,还请王爷在外头等候。”
宋衍卿点了点头,嘴唇抿成一条线,朝徐西陆看去,徐西陆正也看着他。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寝殿,沈太后恰好在沈曼安的搀扶了走了进来,“这是怎么回事,皇上他的病不是好了吗?为何又——”她心中虽对儿子们有恨,可到底是身下掉下来的肉,听闻皇帝病倒,火急火燎地就赶了过来。
“王院判说,皇上是夜宴时吹了风,”刘进忠低声道,“又一时急怒攻心,这才旧病复发。”
“急怒攻心?”沈太后厉声道,“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在这种时候惹皇上生气?”
一直沉默的宋衍卿正要开口,在他身后的徐西陆扑通一声跪下,“是我。”
沈太后这才注意到静心殿多了一个陌生的面孔,眼前的红衣女子,一表非凡,颇有姿色,看穿着也不是新来的宫女。“刘公公,这是何人?!”
刘进忠面露难色,“回太后,他、他是……”即使是老辣如他,也实在不知该如何向太后解释徐西陆的身份。正犹豫时,就听见徐西陆如实相告:“太后,臣乃兵部侍郎,徐西陆。”
沈太后闻言极为震惊,“你就是徐家的二子?你穿成这样在皇上的寝宫作甚?莫不是想要争宠魅上?”因着懿德长公主的事情,沈太后对这个传说中的断袖莫名的厌恶,正要命人把他押下去,就听见宋衍卿道:“母后,此事是儿臣一人之过,与小徐大人无关。”
见小儿子也护着这个断袖,沈太后心里越发生气,冷声道:“哀家说的话如今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她自嘲一笑,“也对,要不是皇上开恩,哀家如今连凤华宫的门都出不来,哪有什么资格在静心殿发号施令。”
宋衍卿疲惫地闭上眼睛,“母后,你别再说了。”
沈太后狠狠地瞪了一眼徐西陆,转过头去不再言语。
不过时,除了半瞎半疯的徐元妃和缠绵病榻的皇后,后宫里的几位嫔妃听到消息都陆陆续续地赶了过来,在殿外等候消息。皇后的长兴宫传来消息,说皇后得知皇上病倒后,一时悲痛过度,也晕了过去,如今的太医院忙得是团团转,片刻都不得停歇。
一想到这个,沈太后就对先帝颇为埋怨。当初,因为宋衍澈身子虚,先帝也动过立幼的心思,只是幼子实在太过顽劣,对读书理政没有丝毫兴趣,对太子之位十分排斥,先帝权衡再三,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立长子做了太子,又不顾她的反对,选了现在的皇后为太子妃,对儿子一点助益都没,还由于一次小产成了病秧子。帝后身体不好,于国于民,都是个非常大的隐患,万一这次皇帝没有挺过去,连个后也没有,那继承皇位的只能是……
一直到四更,王院判才从寝殿出来,“太后,王爷,皇上福泽深厚,已经脱离险境了。”
众人均是长舒一口气,尤其是宋衍卿,他的脸上总算有了些血色。“圣上如今还未转醒,微臣先去抓药,等圣上醒来再用。”
沈太后站了起来,“哀家去瞧瞧皇帝。”
宋衍卿道:“让外头的人都散了罢,本王留在这侍疾。”他看向徐西陆,似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说了一句:“你也先回府罢。”说完,便跟在沈太后后头进了寝殿。
静心殿的宫女太监各自散去忙活,徐西陆被留在原地,身上还穿着大红衣裙,无所适从地走出静心殿,发现没有人注意自己,有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就听见有人叫自己:“小徐大人。”
徐西陆借着殿内透出来的昏暗灯火看清来人面容,“玄墨?”
“王爷命我送小徐大人出宫。”
徐西陆心里涌起一丝苦涩,淡淡道:“那就有劳了。”
有了玄墨的陪伴,徐西陆自在了不少。到了徐府门口,徐西陆从马车上下来,突然道:“今日……好像是王爷的生辰?”
玄墨点了点头。徐西陆轻声道:“我还没有送他东西呢。”他静了静,从脖子上取下一枚玉佩,“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我一直戴在身上,请你替我转交给王爷。”
玄墨郑重地接过玉佩,“好。”
徐西陆被困在宫中多日,终于完好无损地回了家,一大家子人既是欣慰又是后怕。徐泰和亲自来问他在宫中发生了何事,徐西陆则以兵部事多搪塞了过去。精明如徐泰和自然知道他在说谎,连连追问后徐西陆只道:“父亲,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为好。”
徐泰和想起当日府上来的太监古怪的表情,又听下人说徐西陆回来的时候身上穿着女装,还有徐青阳的前车之鉴,心里头隐隐猜到了几分,不由地喟叹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为父是管不了那么多了。”
九冬告诉徐西陆,在他不在府里的这段日子,端亲王三天两头地就来府里,对自己说了一堆有的没的。九冬哭丧着脸道:“少爷,您说日后端亲王发现那些时候是我假扮的您,会不会要我的脑袋啊?”
徐西陆安慰他,“不会的——端亲王同你说了什么?”
九冬用他不太灵光的脑子竭力回想着,“他说,让您不要再理谢家公子,还不许再看别的男人。”
徐西陆心情复杂,有些想笑,可又怎么也笑不出来。
谢氏见到徐西陆平安归来,第一时间就派人去谢府告知了谢青苏此事,只不过她说的是徐西陆病好,已经可以见人。谢青苏得到消息,向衙门告了假,立刻赶到了徐府。
再次踏入潮汐阁,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心心念念的人,谢青苏几分期许,几分紧张。徐西陆站在院子里,如墨的长发,似雪的衣衫,听见他的脚步声,回眸一望,“青苏。”
谢青苏凝望着他,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话,“西陆,我回来了。”
徐西陆莞尔一笑,“我知道。”
院子里,去年还涨势喜人的葡萄藤不知为何变得枯黄且了无生机。徐西陆请谢青苏在葡萄藤前的石凳上坐下,命杏浓给他们上了一盏茶。他如今是徐府的嫡子,也是徐府将来的希望,他院子里的茶是徐府最好的,可谢青苏却觉得远不及当年徐西陆请他喝的粗茶那般清爽甘甜。
“如今舅舅大仇得报,你也重新回到了上京。过去一年的苦难,总算有了回报。”徐西陆语气平静,好似只是在闲话家常。谢青苏看见他这样子,只觉得胸闷不已,犹如囤积着一大片乌云。徐西陆明明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只有一伸手就能触碰到他,可这一条手臂的距离,却仿佛隔了万水千山。
谢青苏强忍住把人揽入怀里的冲动,问:“我寄给你的信,你为何不回我?”
徐西陆静了一静,唤道:“五哥。”
谢青苏猛地一顿,难以置信地问:“你叫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