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动作越来越慢。
到第九次叩击的时候,手指抬起时明显有些吃力,落下之后,再没抬起。
他的嘴角缓缓沁出鲜血,但是没有任何痛苦的反应,双眼仍然望着星空,神色几乎是祥和的。
蒋云初取出随身携带的小酒壶,旋开盖子,不急不缓地喝了几口酒。收起酒壶,拿起桌上的一方帕子,给王永锌拭去嘴角的鲜血,再把帕子放到他袖中。
之后,蒋云初凝视着王永锌那双平静空茫的眼睛,好一会儿,抬手给他阖上眼帘。
差事办成了,他离开院落,站在院门外。不消片刻,两名暗卫疾步赶来,得到蒋云初示意之后,去料理王永锌的尸首。
蒋云初打道回府。
因着雪狼,不论早晚,他都会回家。
原本有些瘦的雪狼逐日胖起来,性子却是一点儿没变,不是不黏他,是根本懒得搭理他。
但他不回府的时候,它又会坐在府门口眼巴巴地等,谁要抱它回室内,它就冲谁呲牙。
待得等回了他,充其量是多看他一会儿,摇一摇尾巴。
这次亦是。
到了府门外,便望见小家伙孤零零地坐在门口,扭着小脑瓜看他。
蒋云初跳下马,站在街巷中。倒要看看它会不会过来。
雪狼瞅了他一阵子,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慢吞吞走到他近前,仰起头,很不高兴的样子。
常兴迎出来,将骏马牵走。
蒋云初和雪狼对望或者说对峙了一阵,后者摇了摇尾巴,颠儿颠儿地跑回到府门的台阶上。
蒋云初真服气了,心想这性情,估摸着只有颜颜改变得了。成婚之后,她愿意的话,就把这性子古怪的小崽子交给她。
进到府中,蒋云初沐浴更衣,歇下之后,睡意久久不肯光顾。
他索性起身,换了身玄色穿戴,策马离府,去了书院的碧云亭。
独坐在石桌前,脑筋自动再现了王永锌自尽的整个经过。
他这样办差的路数少见,走的那么平静的人更是罕见。
心绪有起伏,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或许有一些兔死狐悲,或许有一些为自己当时同样的平静漠然而心惊,或许是真切的生出了隐忧。
这种事,今日只是开头。下一个会是谁?又要用怎样的手法?会不会遇见一个畏惧死亡到歇斯底里的?又会不会遇见一个根本罪不至死之人?
他已经成为刽子手了。
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手。
他心生嫌恶,觉得自己配不上颜颜。
配不上,真的配不上。
有些事她从没问过,可曾想过他最无情阴鸷的这一面?倘若想过,是何感触?
如今她还小,可以不在意,成婚之后呢?成婚后接受不了的话,怎么办?
——这是他不成眠、暴躁的源头。
不可失,又不知该不该告诉她他最毒的一面,能做的,也只是离她近一些。如此,心里踏实一些,连带的也更煎熬。
不知独坐了多久,他听到了轻微至足可忽略的脚步声,是从后方传来。
她的声息慢慢趋近。
他唇角缓缓上扬,一动不动。
贺颜走到他身后,暖暖的双手蒙住他双眼。
蒋云初轻轻地笑,双手将她双手拉下来,拢到掌中,让彼此成为她自背后抱着他的姿态。
“阿初哥哥。”贺颜声音软软的,在他耳畔响起。
“嗯。”他问,“你怎么会来?”
“因为你来了啊。”她说。
蒋云初心头有些发酸,“颜颜,我……”
“阿初,”贺颜柔柔地打断他,“我知道的。”
“知道什么?”
“知道你的差事,知道你为何烦躁。”贺颜亲昵地蹭了蹭他面颊。
蒋云初索性把话摊开来说:“那么,知不知道我有时视人命如草芥?知不知道我有时要取人性命?”
“锦衣卫不就是那种差事么?诏狱不是更糟?专门刑讯的所在。”贺颜语气轻松,“蒋云初,你是不是觉得我真缺心眼儿?”
蒋云初笑着站起身来,把她搂到怀里,“只是想问你,有没有因为那些嫌弃我。”
“在胡说什么呢?”贺颜抬脸看着他,笑靥柔美,“生离死别,你幼年就经历过,我没忘。是这个世道,为了如愿那一日,你只能辛苦一些,心累一些。”
他笑,“……你居然把我说没词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