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笑,“朕这一辈子,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里不痛快了,就在哪里找补回来。”
她转头定定看他,“您所谓的不痛快是什么?奴才挑了那个不着四六的容实,没有挑您吗?”
他被她戳着了痛肋,倏地有了发怒的迹象,“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得脸?”
说实话是有点儿,可庆幸的不是折辱了他,是自己挑对了人,没有因他的地位向他屈服。她缓缓长叹,“主子爷,有些事儿是不能勉强的,各人有各人的姻缘,您的姻缘在皇后那里,和我就是君臣的情义。况且您也知道我和容实……我不瞒您,瞒也瞒不住。”
他眯起了眼,冷冷一牵嘴角道:“你来找朕,就是为了和朕说大道理?朕执掌天下,道理比你懂得透彻。什么是所谓的姻缘?朕的后宫里有那么多女人,于朕来说她们面目模糊,个个都一样。朕想要的人,才是朕姻缘的方向。”
所以依旧鸡同鸭讲,要是没有作好献身的准备,就不该来找他商谈。颂银终究狠不下心肠来,面前这个人,她从来没有亲近的感觉。他永远是高高在上的,他是云端上的人,甚至和他们不是呼吸同一片空气。他说喜欢他,她受宠若惊,但并不觉得欢喜。她希望彼此能够和平相处,即便求而不得也不要反目成仇。可惜他没有那么好的风度,他的世界非黑即白,如果不顺着他,那就是违逆,最后必须消灭。
她垂着手说:“即便奴才不情不愿,您也不在乎?”
“你会情愿的。”他抬手抚抚她的脸颊,“你阿玛的生死全在朕一念之间,只有从了朕,才能救他。陪斩不过是给那些朝臣看的,杀鸡儆猴罢了。你要是再不醒悟,后头有的是磨难,不光是容实,还有让玉。她和陆润的事朕为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不就是为了拿捏你么。”
她终于惊讶于他的卑劣,在他眼里人人都能利用,他可以抬举一个人,也可以轻而易举毁灭。陆润也算为他受尽苦了,当他要达到某种目的的时候,依然能够毫不犹豫地牺牲他。
她抓住了他的袖褖,“奴才已经是容实的人了,一个没有贞洁的女人,您还要吗?”
“要。”他斩钉截铁说,“孝宪皇后是太/祖皇帝的嫂子,咱们满人不像汉人这么积粘,你知道的。”
她站不住了,蹲踞下来抱着膝头说:“您给我点时间,容我想想。”
他居高临下望着她,她低垂着头,领下露出一截柔弱洁白的颈项,真是无一处不美的人儿,在内务府摸爬滚打简直可惜。他说好,“只要你回心转意,朕把一颗心都给你。”
她从东暖阁辞了出来,跌跌撞撞去了竹香馆。竹香馆不同于别处,这里春雨蒲草,清幽雅致,没有寿安宫里浓重的檀香味,是游离于紫禁城之外的所在。让玉在这里很闲适,养花种草,看书下棋,几乎和东西六宫里的主儿无异,这都得益于陆润的照应。
颂银进门时没了人色,结结实实吓了她一跳。忙上来接应,切切问怎么了。颂银坐在榻上掩面而泣,“阿玛的差事没有办下来,皇上判他‘陪斩’,叫老太太和额涅知道,我在家里是没脸活了。”
让玉也呆住了,咬牙切齿地咒骂:“这个混账王八,真是个坏得流脓的主儿。”
颂银满心的委屈没处诉说,只能来找她哭一哭,“远水救不了近火……这回是陪斩,下回怎么样?他逼得我无路可退,我了不得一死,你们呢?陆润手里有先帝遗诏,他早晚会除掉他,这回放话出来,看样子也在不远了。我先和你通个气,你自己心里要有数。”
让玉惊慌失措,“那怎么办?人家弄死咱们玩儿似的,咱们连逃都没处逃。”
“所以你得未雨绸缪,他对陆润有救命之恩,不到万不得已,我知道陆润不会把遗诏拿出来。”她驱身握住她的手,“只有把金銮殿里那个人扳倒,才能永绝后患。”
可是把遗诏拿出来,陆润也是个死,这么说来是进退维谷了。让玉为难道:“他从没有和我交过底,究竟有没有那个东西,谁也不知道。再说他私藏遗诏,还有活命的机会吗?”
这是个难题,要全身而退不是不能,只不过宫里呆不了了,得换个地方隐姓埋名。可一人有一个活法,就如他说的,他是天生应该生活在宫里的,出了紫禁城,他什么都不是。如果当真离开这里,他还能做什么?
和让玉的商议终究没有什么结果,问题还在,是她一个人的问题,谁也帮不了她。她犹豫不决,知道容实他们的计划进行到这里,出不得半点岔子。她不能去给他添麻烦,只有一个人默默背负。
没法下决定,时间过得飞快,眨眼便到了第二天正午。她急得团团转,隐约听见法场传来一声轰鸣,是行刑前打炮,但凡朝廷命官处决,都要以此诏告四方。她站在内务府檐下哭得伤心欲绝,走不开,不知道阿玛现在怎么样了。她真是不孝,为了自己的爱情把阿玛坑害至此,要不是她跑到热河私会容实,皇帝也不会把阿玛派去治水了。
述明回到家,两眼发直,嘴角流涎,吓得连东南西北都不认识了。家里如遭大难,从上到下哭声一片。颂银到家时额涅在房里看护他,见她进来,肿着眼皮说:“你瞧瞧,人都成了什么样了!人家八旗子弟拉弓骑马,他连刀都抽不出来,就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哪儿见过这个场面!这回是吓破了胆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缓过劲来呢。”
颂银跪在了阿玛炕前,哭着说:“是我不好,把您祸害得这样,我不孝透了,没脸见您和老太太。阿玛您快好起来吧,我知道自己错了,往后再也不敢了。您好起来,您说什么我都听您的,再也不背着您瞎来了。”
仔细观察阿玛神情,他还是两眼直愣愣盯着房顶,连眨都不眨一下。她抽抽搭搭起身,到门前吩咐小厮,“外头请个小戏班子进来,天天换着花样给爷唱戏打八角鼓。挑喜兴的唱,唱到爷眼珠子会转了,重重有赏。”
小厮领命上梨园挑人去了,她和额涅站在回廊底下说话。太太回头往屋里瞧了一眼,叹息道:“河工完不成,回来主子怪罪是意料之内的事,不稀奇。稀奇就稀奇在这‘陪斩’上,听说过陪吃陪喝,没听过陪斩的,万岁爷是铁了心的给咱们抻筋骨了。你阿玛当了三四十年的差事,最后落得这样,实在可悲。等他略好些,我打算让他上疏致仕,什么荣耀能比得上性命要紧?伴君如伴虎,这日子天天提心吊胆的,也过得够够的了。倒是你,可怎么办呢。”太太愁眉苦脸,“你要是也辞官,唯恐老太太不高兴。不辞呢,叫我们怎么放心?佟家历来是长房承继家业,八十多年了,富也富得足了,让底下几房过过手是应该。怕就怕皇上不能轻易放过……我也闹不明白,一位皇帝,怎么就能这么拗!银子,你到底什么打算?他这回是拿你阿玛做筏子,下回会不会真要了谁的命?”
颂银无言以对,半晌红着两眼说:“实在没法子,我只有充后宫了。上回容家来的东西您替我归置起来,到时候还回去。是我对不住容实……”她捂着脸哽咽,“额涅,我太难受了。”
太太上去搂她,把她搂进怀里,慢慢拍着她的背长叹:“咱们女人的命啊……原说叫万岁爷看上了,光宗耀祖了,门头都要高三尺。可咱们不稀罕呐,显赫富贵咱们都见过,不就是那样嘛。所以咱们挑人就挑瞧得上眼的,挑情投意合的。好孩子,我知道你艰难,可怎么办呢,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要他御门听政一天,咱们就得冲他磕头叫他主子。”
她点了点头,“我原和容实约定好了的,他不负我,我也不负他。如果仅是对我有损害,好赖我都担着,可那个人这么对阿玛,把我逼到绝路上了。他不就是要我进宫吗,我顺着他的意儿就是了……”
她说这些的时候眼里寒光冷冽,太太有些惊惧,“二妞,你可不能叫额涅担心。闺女养大了就像鸽子移笼子似的,一个个的都离开我了,儿行千里母担忧,你们在哪儿都让额涅牵肠挂肚,要是有个好歹,额涅也活不成。”
她勉强笑了笑道:“我知道轻重,不会瞎胡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