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像让玉,遇着事一味慌,她心里有了数,会照着他的轨迹走好。
“阿哥爷不能留在宫里了,留着终究是祸。”她思忖着说,“五爷的福晋病逝后弄了一大帮子侧福晋庶福晋,生一窝闺女,只有一个药罐子做的儿子,三天两头回内务府请御医瞧病。我琢磨着,找个机会见一见太后,和她提提过继。要是能把小阿哥送进恭王府养着,至少能放心些,找几个人好好看护,比在宫里安全。”
这是个办法,只不过不一定能成,毕竟阿哥在手上便于掌握,出了宫要拿捏就难了。
容实转过头来看她,一点笑意在唇角绽放,她永远是这样,鲜焕独立的个体,不是柔弱的菟丝花,不需要依附男人,必要时候反倒可以助他一臂之力。他伸手来牵她,“我原想暗中和几位大员商议,请他们上疏皇上为阿哥开衙建府的,如今你的主意更有说服力,那就照你的意思办。我和五爷通个气,让他上陈条,内廷我说不上话,还得劳烦你。我一直没告诉你,就是怕把你牵扯进来,万一我坏了事,不至于连累你,谁知到最后还是得靠你。”
她怅然看着他,“你以为不牵扯我,我就会感激你吗?到时候你死你的,我嫁我的人,我就光剩下恨了。眼下告诉我,我心里反倒安定,至少有个盼头,又有事儿干了,用不着撅着屁股挨揍。”
他拢起她的手,紧紧合在掌心,“还有阿玛的事儿,你别担心。铜山和钱塘的官员都是两黄旗人,我悄悄命人去办,把他们拉进来。再送密函知会阿玛,让他在账目上动动手脚。横竖工期完不成上头肯定要责难,到时候把罪都推到那些人头上,先保住命再说。”
她忽然对他刮目相看了,一直以为他就是个居家好男人,职上尽力办差,下了值做做木匠,带带孩子,简单快乐,没有任何心机和戾气。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样,大大咧咧只是表面文章,他分明有谨慎的一面,没有做成的事不愿意告诉她,因为身边不是个个靠得住,愈发的警敏提防。
她紧紧抓住他的手,“二哥……”
“别怕,有我。”他在她额上亲了一下,“我要保护妻小,我是个爷们儿。”
她脸上笑着,鼻子却发酸,有意揶揄他,“难为你这么傻的人,花那么多心思,真叫我心疼。”
他拧身别扭起来,“我只在你跟前傻罢了,外人谁敢笑话我?”说着见车已经入了城,吩咐长随直去佟府,“阿玛离京了,我去给老太太、太太磕头,见见长辈们。家里预先打发人回去通知了,今儿就把亲定下,我倒要瞧瞧那位主子爷能把我怎么样。”
颂银有些心慌,“今儿就定吗?”
他笑了笑,“你都是我的人了,还拖着,不给你个说头?你愿意等,我还不乐意呢!”
横竖要有这一天,总算盼来了,怕什么?她颊上滚烫,眼睛里有坚定的光。原不打算一块儿进门的,阿玛绝不会对老太太说她去了承德,她从角门上溜回院子,好留几分脸面。现在想想,不叫家里人知道,也许到后头又会多生枝节。索性破罐子破摔了,两边大人没了退路,也就消停了。
门房见有人到,站在台阶上观望,车里下来个容实,他们哟了声,扫袖打千儿,“给二爷请安。”
容实嘴里吩咐:“替我回禀老太太、太太,容实求见。”一头说着,一头把颂银扶了下来。
门房看见二姑娘吃了一惊,面面相觑着,匆忙进二门传话去了。
佟家是大户人家,人本来就多,他们两个一道回来的消息传开,顿时一片哗然。另外几个府邸的太太也来了,聚在老太太房里听下文。容实进门没旁的,尽磕头了,“长远没见老太太、太太们,容实给长辈们行大礼。”
满人讲究打千儿,也就是单腿跪,不那么隆重,适用于一般请安。双膝跪是大礼,这意义就不一样了。容实是一品大员,容老太太的诰命也不过二品,论理受不起他这一跪。今天不问青红皂白的磕头,想来肯定有说法,心里虽明白了七八分,还是不能安然生受,“这怎么话儿说的,万万当不起。”吩咐左右,“快把二爷搀起来,起来好说话。”
容实婉拒了搀扶,恭恭敬敬两拜六叩,磕完才起身,垂手说:“我今儿来不为旁的,就为登门求亲。我和颂银的事不敢瞒着长辈,原本早就该提的,只因这样那样的事,总被耽搁。我和她经历的波折不小,可是两个人的心思从来没变过。到如今实在是忍无可忍,我要娶她,不管上刀山下油锅,一定要娶她。老太太和太太答应是我的福气,要是不答应,容实打一辈子的光棍,请老太太和太太瞧着我,瞧我能不能说到做到。”
在座的人听了都很觉惊讶,纷纷瞧老太太的反应。老太太半天没说话,垂着眼皮慢条斯理抚她膝头上卧着的波斯猫,间或打量他们两个,最后将猫推走了,寒着嗓子道:“二爷今儿来,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你们两个好,我上年就知道了,我不是个古怪老太婆,愿意看见儿孙称心遂意。可是上回出的事儿,她瞧着你的面子能原谅,我这个当祖母的却不能。你们太太过于厉害了,这样的婆婆将来伺候不起。咱们是包衣出身,在宫里给皇上当奴才,回了家还要接着当奴才,凭咱们二妞的人才,犯不上。那次的事儿你是没瞧见,她回来的时候眼都直了,我和她额涅心里疼得刀割似的,她一向要强,何尝受过这种委屈?咱们明说吧,对你,绝没有半点挑拣,挑拣的是你们家老太太和太太,这么不讲人情,拿我们当什么了?佟家的闺女不愁嫁,就是做姑子,也不能进你容家门。再者……”她带着责难的意思看着颂银,“眼下的局势瞧准没有?宫里能放你们成婚?你们小孩儿家,喜欢上了就想长相厮守,这是人之常情,我也不怪你们。可你们都是做官的,审时度势还要我老太太教么?你阿玛给派出去做河监了,为什么,你想过没有?”
颂银被说得抬不起头来,她这回办事是太不靠谱了,阿玛上外地治水分明是皇帝的刁难,自己胆大任性才害了阿玛。可她如今都交代给了容实,难道就这么放弃了吗?已经到了这步,因为外界的种种干扰,果然不要他了吗?
她陷入两难,容实着急起来,慌忙叫老太太,“您是最慈悲的人,能眼睁睁瞧着咱们自苦吗?当初容绪和金墨结亲,也是奔着底下兄弟姊妹能长远走动的意思。上回家母找颂银,我心里一直对她有愧,不敢怨怪母亲,错都在我,要不是我和当今圣上置气,也不会引出那件事来。老太太不答应,我来前也想到了,我这样贸贸然登门委实乱了规矩。只因才从外头回来,来不及置办什么,已经传话回去了,家里筹备的东西都抬进府里,老太太不愿接着,送到庙里接济穷苦人就是了。我对颂银的一片心,只要做到便问心无愧,日后再多的难事都由我一力承担,求老太太成全。”
他不能把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所以说的话难免显得空泛。老太太哼了声,“你一力承担,拿什么承担?东西万万不要送来,就算进了门,我也着人扔出去。别闹将起来,回头大家脸上不好看。”
颂银知道老太太是劝不动了,她对容家的成见已经完全转移到容实身上,这会儿容实就是金子做的,也入不了她的眼了。
她瞧瞧她额涅,太太在旁边插不上话,脸上神情一直处于惊讶的状态。大概是不明白,宣称伤寒闭门谢客的人,怎么上外头和容实遇上了。与其等她来问,还不如自己招供,她横下了一条心,“老太太,太太,我这两天压根儿没在家,我上热河,找他去了。”
又是四座惊惘,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姑娘家,奔波那么远的路,找爷们儿去了?太太目瞪口呆,老太太简直恨铁不成钢,拍着炕桌道:“真是个能耐人儿,你竟还有脸说,我都替你臊得慌!你知不知羞?上赶着贴人家,知道人家家里怎么想?你是瞧我活了一把岁数还不死,盘算着送我一程么?佟家什么家教,养出你这么个孽障来!”
颂银从没被骂得这么凶过,羞愧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可她知道终归要经受这个过程的,说出口,反倒觉得轻松了。她和容实并肩跪下磕头,“老太太骂我打我我都认,只求准了我和容实。咱们并不立时完婚,就是想让家里知道咱们的决心,没有操办,也拿他当女婿看待。至于宫里的事儿,我会处置妥当的,请老太太别忧心。目下咱们艰难,慢慢会好起来的。万岁爷是图一时新鲜,眼看八旗要选秀了,这份新鲜用不了多会儿就到别人那里去了。咱们家已经折了个让玉,还让我充后宫,就算当了皇后,家里不过得个名头,骨肉分离,是老太太想要的吗?”
老太太虽气得厉害,她这一番话也不是胡诌,想起让玉确实叫人心疼,先帝要还在,总算有个盼头。如今先帝驾崩了,她成了太妃,十八岁的寡妇,这一辈子就交代在紫禁城里了。
长房统共四个孙女,死了一个,两个进宫,剩下个不知人事的桐卿,有什么用!颂银身上承载了一大家子的希望,原就打算留她在家,找个上门女婿的。要是进了宫,又白扔进冷水缸里,凉得透透的了。
老太太转头问太太,“这是你的闺女,你说怎么办?”
太太对阿玛厉害,在老太太跟前唯唯诺诺不敢拿主意。她看了看容实,向老太太欠身,“一切但凭老太太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