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了摸脸,“果真黑了不少吧?”
她又借着光仔细看了他两眼,“是黑了,不过看着也更健朗了。”
他嗯了声,“跟着一块儿练习骑射,一睁眼就在大日头底下跑,确实晒得够呛。”说着乜斜她,“看样子你是不会想我的,我在外头倒挺想你。”
她心头又蹦达一下,心说您想我干什么?几天没收拾我您手就痒痒吧?可她得知趣,还得感恩,奉承着笑道:“那我怎么敢当呢,六爷有什么吩咐只管指派我,自己抽不出空来,打发底下人也一样。”
她避重就轻,愈发让他不舒服。她现在真把心放到容实身上了,这可不大妙。要论认识时候的长短,他不比容实来得晚,四年之中零零碎碎的一些接触,也不比容实少。眼下确实有点懊悔,自己的棋子摆布着,居然打算倒戈了。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怕就怕她被容实拉拢,佟家似乎也有投靠皇帝的意思。他一回城就听说佟家把一个闺女送进宫了,这下子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心里很气愤,被他们合伙摆了一道,这还得了?
可是不能表现得过于露骨,反叫她看笑话。他平了平心绪,不着急,反正有的是手段惩治她。
今夜月色奇好,大如铜盘的月亮白惨惨地挂在天上,透过花树的枝桠看过去,颇有丹桂婆娑疏影在的意境。他望月许久,负手问她,“我听说广储司失窃了,恰好我不在京里,也没帮上什么忙,如今怎么样?”
颂银道:“劳六爷挂怀,是两个库丁穷疯了,趁开库之际偷运出去的。后来交慎刑司严查,已经将赃银追回,眼下事儿过去了,请六爷放心。”
他自然知道过去了,不过协查的又是容实,觉得哪儿都有他,叫人不耐烦。他轻轻吁了口气,“我近来在外,别的不忧心,只忧心你。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容实那里只是做戏,我对你另有安排。那天太后召见你,说了我要娶亲的事吧?你说过要当第一等,我把那个位置留下了,等着你来坐。”
她感到惊慌,她以为混水摸鱼,摸啊摸的他就忘了。没想到他会亲口提起,把话摆到明面上来,她就有些无力应对了。她嗫嚅了下,“六爷,我何德何能,蒙您这么赏识……佟家不过是内务府,管着吃喝拉撒的事儿,您要真娶了我,岂不叫人笑话吗。上回说的那两位真挺好,您从里边挑一个吧,等以后福晋养了儿子,您对朝廷也是个交代。”
他皱了皱眉,“你这么尽心为我着想,孝心可嘉。不过我不愿意接受,该怎么样,我自己有数。侧福晋生的儿子,只要我愿意,照样也能是世子,所以是不是嫡福晋所出,一点都不重要,你还有什么话说?”
她噎了下,“可是六爷……”
“叫我燕绥。”他简直一副恩赐式的口吻,“很少有人能得这个特许,除了太后和兄弟们,谁也不敢直呼我的名字。今儿爷给你个赏赉,准你私底下这么称呼我。横竖将来是一家人,我的福晋用不着人前人后都管我叫六爷。”
颂银心说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这名字可不能乱叫,叫了要负责任的。关于他嫡福晋的名分,她一点都不眼热,她就想和容实在一起,当个少奶奶就足够了。她不需要什么特权,也不羡慕他的王府花园,容家那个燎了屋顶的园子就挺好,大小正合适。家里人,老太太、太太、容学士,都是易相处的人,比太后强百倍。
他除了位高权重还有什么?他有钱,佟家也有啊。他有权,佟家不靠他的权活命,所以暂时用不着这么委屈自己阿谀他。
颂银端着盏,朝他蹲了个福,“您抬举我,我要是推辞就是不知好歹,可我自问没有那个底气做您的福晋。我是内务府包衣阿哈,蒙祖宗庇佑才混了一官半职,您和我在一起是自降身份,我不能这么连累您。况且……”
她说着顿下来,似乎很犹豫该不该出口,他早就已经料到内容了,接了她的话茬道:“何况你心里有人,你真的喜欢上容实了,对不对?”他铁青了面皮,“你好大的胆子啊,背着我做了不少手脚,你只当我聋了瞎了,看不出你们打什么算盘?”
她愕然抬起眼,“六爷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变得又冷又硬,“述明的脑子怪好使的,想出了这么个法子,把闺女送进后宫,等着万岁爷给你们抬籍,好彻底从镶黄旗脱离出去,是不是?”
颂银愣住了,他到底不傻,全被他料到了。可越是慌,越是要勒令自己冷静。整个紫禁城都已经知道皇帝册封了佟家三丫头,要想瞒他是不能够的。她得想想拿什么来应对他,这时候不管何种借口都不能让他消疑,似乎只有把原委说出来,再加工一下,让佟家所做的一切都变成一种无奈,或许能够暂时蒙混过去。
她冲他肃了肃,“您先别生气,听我和您解释。您这阵子不在京里,好些细节您不知道。就您先前说的广储司的案子,万岁爷震怒,原本是要借机开发佟家的,我找了圣驾跟前的陆润替我说了一车好话,才把这次的风波平息下来。我和阿玛商量了,近来万岁爷不信任佟家,这时候要是不做点什么,我们在内务府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六爷也不愿意看着佟家一败涂地吧?送我妹子进宫,家里人何尝舍得,可是不这么做,佟家一旦倒台,就不能再为六爷效命了。至于您说的抬籍,我们从来没想过。我妹妹进宫不过是个常在,到如今也未进过幸,万岁爷对咱们还是三心二意,这个咱们心里都知道。眼下是不求扬眉吐气,只求能自保。做了这么大的牺牲,六爷再误会我们,那可委屈死奴才们了。”
他看她的时候完全是一副掂量的神情,暗里赞叹好一张巧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皇帝信不信任他们,他自有论断。但是把人送进宫,就是给皇帝开了扇天窗,随时可以借由这个名义,把佟家从镶黄旗拽出来。自作聪明,把别人当傻子,这可不是个好习惯。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再追究也晚了,还不如来谈谈以后。
“如果皇上抬了佟家的旗籍,那可怎么办?眼下趁着还有说话的余地,咱们商量商量,如何让佟家继续留在我手里。”他抱着胸,肩上金丝夔龙绣,在远处灯火的映照下跳跃出金芒。他的脸半在明处,半在暗里,“你同我说说心里话,佟家究竟是怎么打算的?还愿不愿意留在镶黄旗?”
怎么说?说不愿意吗?颂银违心地应个是,“我们是六爷的奴才,祖祖辈辈都是镶黄旗的,自然愿意留下。”
他还算满意,曼声道:“既然如此就好办了,三姑娘进宫不过是个常在,位分低得可以忽略不计。如果你成了我的嫡福晋,皇上还有什么理由给你们抬籍?把我的福晋一家子拨到他那儿去吗?这话可说不通。”
颂银发现事态变得很严重,是她疏忽了,竟然给自己下了这么个套!她心存侥幸,以为豫王福晋的位子是留给更有用的大臣之女的,没想到这位亲王不按常理出牌,真预备要娶她了。现在怎么办?推脱还来得及吗?赔进一个让玉是无用功,自己仍旧难以幸免。她想起容实,想起他的同心玉,那块玉牌在她的胸口温养着,她不能辜负他。
她壮了壮胆,好言好语地劝谏他,“您这样,不是摆明了和皇上争高低吗,叫人怎么瞧?”
他说:“那又怎么样?”
她被他回了个倒噎气,连皇帝都不怕得罪,还有什么能阻止他?她又试着说:“您想好了?就这么公然的?”
她加重了“公然”两个字,他还是淡淡的,“我喜欢一个女人,碍着他什么?走,”他上手来拉她,“跟我去太后跟前,我这就要请婚。”
他扣住她的手腕拖拽她,颂银失措之余手里的盖碗落了下来,匡地一声砸得四分五裂。她简直像上刑场,撅着屁股刹着两腿告饶,“六爷您行行好,我不……我不去……”
他很生气,嘴里说得好听,果然一试就试出来了。越是得不到,越是抓心挠肺想要。他拖她不走,厉声道:“为什么不去?我们不是说好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