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苍头领着她和吕无病走到后院的正厢门前,晚词不等通报,掀开帘子便走了进去。
佩霞坐在妆台前,仰着肿胀的脸,让丫鬟上药。看见晚词,佩霞吃了一惊,旋即猜到这名年轻官员为何而来,起身上前道个万福。
晚词盯着她的脸,瞳孔微颤,像旧疾发作,浑身都不舒服起来。她移开目光,袖中双手紧攥成拳,跟自己过不去似的,转眸又看住那张敷了药膏的脸。
佩霞则被她看得难为情,把头一低再低。
晚词半晌出声道:“如夫人,是谁打的你?”
佩霞敏锐地从这话中捕捉到一缕恨意,诧异地看她一眼,轻声道:“是奴的丈夫。”
晚词道:“他为何打你?”
“他昨晚在此吃酒,奴笨口拙舌不会服侍,惹恼了他,便打了几下。”
“他现在何处?”
“奴不知。”
“如夫人,施文是一桩命案的凶手,死者年方十八,也是一名女子,你当真不知?”
佩霞指甲掐着掌心,沉默良久,还是摇头。
晚词猜她是不敢说,也没有勉强,见榻上搭着一件男子的长袍,走到旁边的衣橱前,打开橱门,熏香扑鼻。
“他昨晚穿什么颜色的衣裳出门?”
佩霞当时已经昏阙,并不知道,丫鬟却道:“是一件酱色织金镶边袍儿。”
晚词点点头,道了声告辞,便要离开。
“大人!”佩霞叫住她,深吸了口气,肋下钻心的疼,借着这股疼劲儿,她一口气道:“小南门街上的太和武馆是他舅舅开的,您可以去那里瞧瞧。”
“多谢如夫人。”晚词拱一拱手,召集众人往太和武馆去。
吕无病劝道:“公子,那武馆里面都不是善茬儿,您还是别进去了,万一有个闪失,我可担待不起。”
晚词见他忧心忡忡的模样,怪可怜的,便答应了。
施文正和舅舅在武馆楼上吃酒,听说官兵来了,他舅舅忙叫一个拳师送他从暗门出去躲一躲。
晚词和吕无病等在外面,忽见一个人穿着酱色织金袍从巷子里走出来,大喝一声:“施文!”
施文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回头一看,是个当官的,拔腿就往人群里跑。吕无病飞步追上,被拳师挡了下来。晚词见状,自己去追施文。街上人多,她不敢骑马,只能撩起衣袍飞奔。
其实施文比她壮得多,又是个男人,追上了,她也制不住他。但晚词无暇去想,她紧紧盯着前方人群里那一点,心想绝不能放过他。这么想着,好像魔怔了,两腿有使不完的力气,从来没跑得这样快过。
施文见她穷追不舍,愈发害怕,慌不择路,竟跑到附近的木棉庵门前,一头钻了进去。晚词紧随其后,追到放生池边不见了踪影,环顾四周,见塔门处人影一闪,当即追了过去。
小南门街上的庄家楼湖南菜做得地道,章衡和朋友中午约在这里吃饭,他这朋友是湖南人,偏爱吃家乡菜,特意挑了这一家。
正说着闲话,楼下人群一阵骚动,有人大声骂道:“该死的猢狲,赶着投胎呢!”
章衡转头看向窗外,一个穿酱色衣袍的男子急急忙忙跑了过去,一个卖茶的小贩被撞翻了摊子,汤汤水水洒了一地,正在那里叫骂,又有一人跑了过来。这人穿着水绿官袍,大红绫裤,阳光下十分显眼,一道烟似地追着前面那人去了。
章衡愣了愣,想起她一大早去捉施文了,旋即站起身,道:“希元,我方才好像看见一名逃犯,你先吃着,我去看看。”说着疾步下楼,也不管街上人多,骑马追了过去。
施文爬到塔顶,无路可走,转头对追上来的晚词一揖到底,上气不接下气道:“大人,我并非有意害她,您放我一马,来日必有重报!”
七层宝塔,晚词这次毫不吃力地爬上来了,她挺直腰板,冷眼看着施文,这种脓包只会欺负女人,面对男人,哪怕是她这样文弱的假男人,他也如此畏惧。
“施文,无论你有意无意,曾小姐都因你而死。我身为刑部主事,朝廷命官,理该将你绳之以法,休要废话,跟我去衙门。”
晚词上前一步,施文后退一步,腰背抵上栏杆,手指着她,神色慌乱道:“我爹是光禄寺卿,你……你别过来!”
晚词想起前日因为曾小姐的事,忘记告诉庵主这处栏杆朽烂了,正要提醒施文,只听咔嚓一声,栏杆断裂,施文身子一倾,摔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晚词扑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腰带,身子被他下坠的力量往前一带,左手急忙勾住旁边的一截栏杆,这才没有摔下去。
宝塔高有十六七丈,施文面朝底下,百十斤的身子全凭一根腰带吊在空中,真个命悬一线。
他回过神来,吓得屁滚尿流,鬼哭狼嚎道:“大人,您快拉我上去!来世我给您做牛做马!”
晚词救他,全然是下意识的,此时看着他的后脑勺,只觉体内的力气在迅速流失。她知道即便这个人如此可恶,确实罪不至死,且他死在这里,自己也有麻烦,遂咬紧牙关,想拉他上来,却怎么都提不起劲。
塔顶罡风阵阵,吹得她头晕目眩,忽冷忽热,渐生出错觉,好像手中拉着的这个人不是施文,而是宋允初。
她手指松了松,施文立时有所察觉,声嘶力竭道:“大人,您别松手!求求您,我上有老下有小,我不想死啊!”
晚词清醒些许,攥紧他的腰带,又想他不想死,那些受他欺凌的女人便想死么?这样的脓包,活着究竟有何意义?
晚词陷入迷惑,汗津津的手越来越滑。旁边的栏杆也已腐朽,哪禁得住两个人的重量,轻轻一响,那丝颤动透过掌心,直抵骨髓,不啻山崩地裂,骇然非常。晚词又出一层冷汗,手一滑,施文惨叫着直直地坠了下去。
青砖地上趴着一只驮碑的大石龟,肉体凡胎,撞在石碑上,登时粉身碎骨,肝脑涂地。
晚词望着那一片红白相间的肉泥血浆,竟有些着迷。
章衡追至塔顶,一声凄厉的惨叫传入耳中,心都跳了出来,再看晚词伏在断裂的栏杆边,往下张望,松了口气,上前拉住她,道:“别看了。”
晚词听见他的声音,很是意外,脸上浮现出惊惧的神色,颤颤巍巍转过身来,道:“你怎么来了?”
一句话,每个字都在发抖。
章衡见她吓成这样,抱住她道:“我在小南门街上看见你在追人,便赶了过来。”
晚词没有挣扎,像一个真正的弱女子,在受惊的时候任由男人抱着,凄惶无助道:“我追到这里,叫他跟我回衙门,他不肯,失足掉了下去,我……没拉住他,是我害死了他。”说着抽抽噎噎,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