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两人同处时,西辞便觉珺林越来越不对劲。尤其是自己但凡哪里不适,他便如同变了个人一般。
躁气弥漫,怒气横生。
最主要的是,自白尔族归来,珺林便从未主动开口同她说过话。
西辞有些反应过来,这便开始嫌弃自己了吗?
然,她尚且不是一个鲁莽的人,念及珺林往昔对她尚好。她亦不想轻易抹杀了他。
这一日,是她散功退鳞的最后时候。待这一次结束,她先前因操伏绕钟疲乏导致的反噬亦算结束,身体也就彻底恢复了。
自然,向来这种最后的关头,总比一般要艰辛难熬一点。
西辞是在清早寅时一刻觉察到的不适,尚未回过神来,双足便已经化成了龙尾,从腰腹往下,片片龙鳞逆转张开。这样的痛,她已经受过多次,即便这最后一遭要比寻常更厉害些,但左右刚发作,按她的忍性,尚且是熬得住的。
只是她看了眼与自己同塌而眠的男子,想起他之前种种,便心下生寒。于是索性心一横,待鳞片翻转,扯动皮肉,便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
然而,待第一声痛呼窜出嗓子,她便有些后悔了。此刻不过一点皮肉磋磨,待一会蔓延至四肢百骸,她又该怎么叫唤呢?这样一想,她又习惯性地将逐渐加重的痛感如往常一般咬牙咽了下去。
却不料,珺林在她第一声痛喊声中便瞬间醒了过来。此刻,落入他眼帘的自是西辞辛苦忍耐,却死命不愿吭声的模样。从前,他便是最见不得她这幅样子,便不论不久前,她已经一声痛呼,便让他觉得此番她更是疼痛难忍。
如此,只刹那间,他便双目赤红。
他看着床榻之上的她的妻子,她原该是神族仙界是最娇憨明朗的女子,她出身至贵,受众人宠爱,便该如同她的胞妹一般,无忧欢愉,肆意逍遥。
可是,如今她是何模样?
于千万人眼中,她站在万人之巅,荣宠加身。可是却没有多少人知晓,她护尽苍生,却早已痛疾缠绵,连着记忆都残缺不全。
这一切,皆因她失了逆鳞之故。
她的逆鳞,她生之根基,被人生生拔下。
是魔界,是辛伏。
他忍了整整一万九千年,就为有一天亲手手刃仇人。可是如今,他却什么都不能再做。
只因她的一句话。
她说,为天下公义,甘愿退却私仇。
思至此处,珺林原本伸向西辞要给她渡去灵力的手,终究握紧成拳头,在指尖缭绕的灵力瞬间湮灭。
西辞恍惚间只觉身侧霞光暗去,心下一沉,待她睁开眼睛确定身侧之人真的没有渡来丝毫灵力,一时间,原本就生寒的心便有冷了几分。
腰腹至小腿的鳞片已经逐渐退去,剩下的皮肉上留着点点血迹。
她抬起雾气弥漫的杏眼,含着两汪盈盈水泽,看了眼珺林片刻,猛地侧过身子朝里翻去,彻彻底底叫唤起来。
那一声声喊叫声沉沉砸在珺林心口,珺林晃了晃,仿若回过神来,只匆忙将她捞过,施法渡过灵力襄助调息。
“滚!”西辞从喉间牙缝中蹦出一个字,挣扎着想要摆脱他,却因为疼痛和虚弱,被他禁锢住。
“疼……”西辞到底没有多少力气,只推了推便无力地随他臂膀靠过去。
又值尾上最后一重鳞片剥落,西辞浑身一颤,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
这样的疼痛煎熬里,珺林伸出的手,渡过的灵力,怀中的温度,让她已经几乎忘了珺林先前的种种。此番疾呼也不是为了再试探他反应,是否真得厌烦了自己,嫌弃自己一直病痛缠身,而是实实在在熬不住了。
然而也是真的因为西辞此刻痛彻心扉的喊叫声,珺林原本揽着她渡过灵力的手骤然缩回,由着她跌在床榻上。
西辞跌下去的一瞬,退尽鳞片血肉模糊的龙尾垂在榻下玉石地上,晃了两下,便再没有任何乱摆甩动。
她仰面躺在冰床上,一滴泪从眼角落下来,然后扯着锦被背过身去,想着人间有那么一句话,叫“久病床头无孝子”,虽用在她和珺林身上,不是太贴切,但就是这么个意思。
尾上鳞片破肉钻皮长出来,她咬着唇口再也咽不下痛去,只得一声高过一声的嚎叫。然后,她便彻底哭了起来,嫁人有什么用,若是此刻她还是一个人,受了这般重的伤,父君母后如何会放心让她独自待着,早过来看顾着她。如今倒好,他们自是以为将她托给了一个可靠的人,却浑然不知分明是个凉薄寡情的。
鳞片一层层长出,西辞浑身上下的冷汗便一片片冒出。她抖着身子,心下暗道,待复了功法,便同他和离。不,和离真是便宜他了,她要一掌将他拍死在七海。
她生来倔强,但凡示弱亦只得一回,若无回应便不可能再委屈求全。
只是若她回头看一眼,便能看见珺林原本赤红的双目,已经变成九尾狐族未化人形时的琥珀色。
未化人形便是无有人性,珺林原是伸出了手的,可是两个声音在他耳畔交相响起。
“你看看,她心中可有几分在意你!遇事可同你有过半分商量?”
“她是你疼了爱了等了千万年的小师妹吗?不是啊,她不过是神界的司战之神罢了!”
“她有为君为神的好模样,又有几分为妻的模样?”
“不,无论她做什么,她都是我的阿辞!”珺林双眼之中琥珀色泽慢慢退去,指尖灵力流转覆上西辞背脊。
“她轻易舍下仇怨,为的是天下苍生,诸神万仙,可有为你半分?”
“你心中所恨,如今再不得泄去,亦是拜她所赐。这个神界的司战神女,朱唇谈吐间便掐断了你为小师妹报仇的道路。你心心念念、隐忍万年的全部意义,不就是要杀了那个拔了她逆鳞的人吗?”
“不是,我的意义,我一生全部的意义,只是为了等阿辞。”
珺林猛地收回自己的手,勉励压制又蔓延上来的眸中琥珀,只仓皇冲出殿外。如今,他不仅渡不了西辞,而且原以为已经压制的心魔也彻底滋生出来。
毓泽晶殿内,父君和叔父皆能过来帮助他们。他扶着门框,勉励打开水镜传出讯息。然,讯息甫一传出,水镜尚未闭合,他便觉磅礴灵力呼啸而来。
一条血迹未干的月白龙尾从他身上扫过,勒住前胸重击后背,直接将他扔出殿外,掀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