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子安确实大大地松了口气。米其林三星就是最好的宣传,大致上能恢复此前的上座率了。但他对这消息并没有太大的把握,每次米其林宣布之前都是谣言乱飞,之前他在上海呼声也很高,结果只拿了一星。
“另一个消息是,这一片要整改,餐厅可能要关门。”
父亲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子安的脸刷地苍白了。他经历过一次勒令整改,知道咱帝都不会天上掉馅饼儿,却常常是天上掉刀子,谁被砸一刀都很正常。
“不是说只修广场吗,为什么……会影响到胡同里?”霍子安的声音都颤了。
“是修广场没错。但你知道怎么个修法?要建围墙,团团把中间这片地圈起来。你想想,本来路就窄,再建一面墙,路至少要分一半出去,那怎么办?本来整修就是要个气势,路一窄,可不就寒酸了吗?听我说,现在上面还没拍板子,但迟早会有动作;再说了,就算上面什么都不干,你这门口就是一堵墙,怎么做生意?这条街怕是要完蛋了。趁现在赶紧撤吧,等zheng策下来,这房子就租不了几个钱了。”
霍子安脸色大变,房子是从父亲的有德集团租的,签约的时候,父亲劝他多签些时日,以免房租一路高涨。他思量再三,签了两年,还感激父亲对他的照顾,岂知现在可能又要整改,不知道对餐厅会有多大影响——好多胡同餐厅、咖啡馆和酒吧都因为“穿墙打洞”被勒令关门了,多坏的结果都有可能出现。而他仍然需要承担这两年的租约!万一整改成事实,房租下跌,他就是想把新餐厅盘出去,也得亏损大笔的钱。
联想到父亲指使林枫做的事,霍子安突然就控制不住情绪,质问父亲:“你早就知道!在接收马大爷的包子铺时,你就知道这房子会有事,从一开始你就设了个局让我钻?!”
秦有德黑着脸道:“你知道自己说什么吗?我设局?这胡同我砸的钱是你的几十倍!你亏的钱,还不到我的零头呢。”
霍子安怒道:“你在这里砸的钱,也不到你酒店一年营业额的零头吧,对你来说,这诱饵很便宜啊。”
秦有德怒极反笑:“我闲出屁了,花了几千万来算计你!子安,你认不清现实,也搞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话到这里,他也不在意撕破脸了,讽刺道:“你来这里开店做生意,就没搞明白这是个什么地方吗?什么老胡同啊、古楼啊、街坊人情啊,你把它想成游乐场呢,买张票就能进来玩一圈,就能体验个把古风民情?”
霍子安被这话说得愣住了。他不由得寻思,自己为什么进来胡同,然后把一切都投进去呢?因为他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鞋子,他的终止漂泊的强烈意愿,正好在进入胡同时找到了抚慰。所以,他竟是因为一个隐喻而留下来的?
这事听上去真是蠢透了。他父亲说得没错,一开始他多少是带着某种满足情怀的期望,尝试在这里寻找他需要的情感满足:几代同堂的家庭、亲切的邻里关系、沿袭百年的习俗,一个有着传统规矩而又气度开放的大城。他在吸取这些时,常常会选择性的忽视许多的现实。
“你不知道胡同真实的样子,这里面多少利益纠结、多少权力的问题,这是你应付得了的吗?!你不懂胡同,不懂北京,也不懂自己是谁啊!”
霍子安完全说不出话来。离开上海时,法国大厨说“你不知道自己是谁”,绕了一大圈,他又得到了同样的评价。更糟糕的是,这个评价竟然来自自己的父亲。
我是谁啊?我为什么在这里?
霍子安脑子里掀起了狂风暴雨,把他纠结成团的思绪连根拔起,泥石俱下。他很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却细若蚊鸣:“我是你儿子。”
“你从没把自己当过我儿子!子安,一开始你找的就是你脑子里的那个父亲,用脑子里那个人来评判我!”秦有德是真的动了气,而且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觉得……伤了心。“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觉得我在坑害你!好了,你听着,北京比你牛逼的人多了,你要不是我儿子,我一只指头都懒得动你身上。”
霍子安声音大了些:“因为我是你儿子,所以你让人换了假酒,因为我是你儿子,你就要陷害我?”
“我不是陷害,我是教育你。你就是个没长大的小雏儿,告诉你不要爬梯子,你会听吗?叫你抓稳把手,你有照做吗?我只好晃一晃梯子,梯子晃了,你才知道危险在哪里!子安,我在你身上的耐心就这么多了,现在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回来有德楼,这里所有事情我会帮你善后,你专心做好餐厅;这对你自己、对我,最重要的是对我们共同的事业,都是有利无害。”
霍子安看着父亲:“如果我不肯?”
“你不肯,那就自己爬下梯子,从哪里上来,就回到哪里去。”秦有德的声音极冷,冷得连他自己都要打个寒颤。
霍子安摇摇头:“我们没有共同的事业,我们的目的地,从一开始就不一样。爸爸,我不想跟你走同一条路。”
秦有德沉默半响。最后他慢慢站起来,控制住身体的笨重和疲惫感,迈步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好几年前,已经忘了是哪一年,鼓楼边有一家民谣吧叫疆进酒,那时候民谣可不像现在那么火,来来去去那几拨人,几乎都有在那里演唱。有一次去看演出,深夜了,上人民公厕时正好经过一又旧又糙吉普车,吹来一阵风,树上的槐花落了下来,下雨一样,把吉普车和我浇了满头满脸。
后来想写这篇小说,第一个想起就是这个情景。当时中间的广场乱得很,停着车,大爷大妈搬个马扎坐那儿乘凉,小孩和狗乱跑,白头发的乐手,喝高的人。酒吧咖啡馆一两家,比起外面的大街,真是市井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