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肉

第103节(1 / 2)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只记得有很长、很长的滴答声……

迷迷糊糊中,耳边的声音变了,是鸟儿,很近,偶尔一下,这里,那里,然后,慢慢地,变得多起来。应该是早晨了,想起那年在云南山中,鸟鸣随着晨曦瞬间爆发,好像早早地都在等,一场隆重的洗礼,惊为天人。高原的鸟没有那么多,但是鸣声清亮,划过天空,不睁眼都能感觉那湛蓝的清澈和高远。

窝在睡袋里,季萱深深吸了口气。露营就是这么舒服,一醒来就是新鲜的空气。慢慢睁开眼睛,手有点僵,伸出来,手机上满格的电,空白的信号,依然不知所踪。

这么点雨应该不是问题,一晚上,营地的夜灯没有熄,也没有等来他。

大若说,“没事儿,不用拦着他,慢慢儿的,就好了。”

这是已经慢慢地,好了么?

正出神,听到帐篷上有手指敲,是大若。季萱爬起来,脑袋钻出帐篷,“嗯?”

大若下巴往远处一点,“看。”

不远处的湖水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雾,藏青色的山浮在起伏的云海中,活了一样,飘飘绕绕;风马旗像牵着的彩绳,似乎拽不住就要飘远;鸟儿穿梭着,云纱中忽隐忽现;虚无,真切,近在咫尺,天堂降落的一瞬间,人就这么入定了……

“这雾最多两个小时,上山么?”上去就是一天,去不了镇上了,钱方若有必要问清楚。

“上!”

……

凌海。

十月江南,最后一点暑热都已褪尽,秋高气爽,风景明媚。

从凌海设计院出来,岳绍辉站在路口等街灯。对面就是cne,两边高大的法国梧桐遮着狭窄的老街,熙熙攘攘,都市的繁华总是伴随着拥挤和忙碌,习惯野外和海边的人,眼中泛着燥热。

为了长风项目的最后竞标,两个月前他回到了凌海。cne 首个政府基建大项目,能被选中参与竞标已经是重大突破,结果并不重要。可是这对星野来说完全不够,第一次冲刺就要势在必得。可在标书上,面对王牌设计院,他却决定走稳妥路线,用这边的话来说叫“八股”设计。

岳绍辉坚决反对,这样的方案将cne的优势完全抹去,平庸而毫无竞争力!星野却说cne早已名声在外,拿到入场券不是进去show off,而要低下头来、弯下腰去,让老学究们知道我们会做他们的作业,会做好,会按时完成。

what the hell is that??于是,两个人争论,日夜不休。

在专业方面,这些年星野已经生疏,从来不会这样坚持,总是以他岳绍辉的决定为准。可这一次,这家伙顽固到极点!到最后一刻,所谓的让步是让岳绍辉带一队人马做一套方案,而另一套,由常年在体制内、出身国家科学院的南嘉树主持。

两套方案出炉,不存在什么激烈竞争,当看到嘉树的方案,岳绍辉就似乎明白了那句“做作业”是什么意思,正经的学院派,这作业完全做在格子里,却精益求精,教科书一般毫无瑕疵。稍作融合后,提交标书,并且由嘉树带队出征。原因很显然:只有嘉树才会说他们的语言。

公开招投,结果出来得很快,意料之中意料之外:cne中标了,与凌海设计院共同承担主设计,设计与现场施工由南嘉树出任总工程师。

这是业界的一个大新闻,从此cne就不再是一个挣扎生存的民营企业,而是官方御用epc。可惜,消息传来的时候,星野昏迷不醒,而他,守在icu外,完全的空洞……

秋天的阳光并不刺眼,可是绿灯亮起时,岳绍辉竟然顿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上二十八楼,电梯打开,正是午餐时候,整个楼层静悄悄的。走过去,旁边的办公室门开着,办公桌后的人握着笔,姿势一如既往地端正,笔却没有碰到纸。人瘦了很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可是,好好地活着。

岳绍辉不由轻轻吁了口气。

这一次,真的太险。

一个月前,一通来自高原医院的电话把岳绍辉半夜惊醒,连夜赶路,赶到时,已经进不去icu,看不到那个昏迷不醒、生命垂危的人。

这几个月星野每到周末就会赶去四川、去西藏,开始很好,一点旅途辛苦和见到萱的欣喜相比只是添加的作料,让他更兴奋。后来,路越来越远,海拔越来越高,他几乎每次都会出现高原反应。

高反对于健康人来说只要应对恰当,并不特别也不可怕。可是,星野是每周经历一次,这种频率,让他几乎没有适应和恢复的时间,就像过山车,不停地上去,下来,反复地跳。

星野从不提,岳绍辉开始也没察觉,直到有一次顺路接他的飞机,发现人还在低烧,没出机场就在卫生间吐了。

这一次,海拔四千多米,没等到目的地,他就在加油站突然晕倒,幸好有人及时救助,给他吸氧才撑到了医院。

为了长风,连轴工作,日夜颠倒,这家伙本来就不强壮的身体抵抗力肯定下降,离开时已经有点感冒,按平常药都不需要吃,谁知到了高原直接导致他呼吸困难、呼吸道感染,加上一直没有停止的高原反应,引发了急性肺水肿。

更糟糕的是,他小时候得过急性呼吸功能不全,当时治愈并没有留下后遗症,可没想到极端条件下身体任何一点瑕疵都被再次引爆,拖到了几个小时的夺命线上。

神志清醒的最后一刻,他告诉医生通知兄弟。

生平第一次,岳绍辉见到了病危通知书的样子,星野没有亲人,早就立了委托书式的遗嘱,他是唯一授权的签字人,包括生命垂危时所有的决定,和是否继续让他活下去。当时是为了cne,怕有意外发生,形式与保险并不觉得怎样,待到笔在手中,岳绍辉才明白这签字的分量。明知道一分一秒都是星野的生命,可他却突然害怕,看不清白纸黑字上写的是什么,哪里还谈得上决定,判断……

守在icu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是学医的,想不出一个肺水肿为什么会抢救那么久。星野当然不会死,这个家伙命特别硬,他说他克死了所有亲人,加起来,他得活好几辈子才够本。而此时此刻,岳绍辉整个思维都被清空了,完全不存在理智和逻辑,只认定他说的就是真的,他是猫,九条命的猫。

大夫出来时,说了很多,岳绍辉到现在都还一字一句记在心里。来之前,他是决定要包机把星野接回凌海接受最好的治疗,可是后来改变了想法,高原医院的条件虽然相对差一些,但是医生专业素质也很强,治疗高反,他们的经验更丰富。

星野出了icu,岳绍辉才想起跟公司和家人联系。而最后,握着手机,几个小时,一直在想该不该通知季萱。在星野生命垂危、神志消灭的最后一刻,给出的联系人是千里之外的兄弟,而不是近在咫尺他的萱。即便如此,岳绍辉知道他不应该替星野做这个决定,可是,医院浓重的消毒水味道让他的心悸很久不能平复,所以,还是发出了那个信息。

岳绍辉:季萱,星野出现高反,在高原医院抢救,目前已经脱离了危险,在休息。

季萱:你在么?

岳绍辉:我在。

季萱:多谢。

那天,守在病床边,岳绍辉盯着手机屏幕上这短短几行字,很久都没有动。心里的感觉就像看到钱方若那幅画,这女孩子的言语一样具有冲击力,很简单,让人猝不及防就开始又结束,可似乎又说了很多,很多……

岳绍辉不觉得自己能准确传达她的意思,所以,面对星野,选择隐瞒。

高反来势凶猛,治疗及时,恢复起来也很快,只是肺造成了永久性损伤,虽然不会太影响今后的生活,可星野他再也不能跳水、不能潜水、不能做任何高空运动,至于高原缺氧的地方,去就是搏命。

也许他们两个真的有默契,自从他醒来,就没有提过她一个字。

岳绍辉知道这是一件无法消失的事,追不上,又放不下。季萱不会回来,更不会为了他放弃自己的路。这女孩才华天生,性格孤傲,脾气古怪,所有这一切都造就了她的画笔。这次追随,星野的手机里满是作画的女孩,偶尔看到画布,哪怕只是一小部分,那种色彩和视角几乎就是变了个人,也或者,这才是离开顾辰和凌海后,她最真切的本身。

天才,不能束缚,不能归属。这个道理,星野应该已经明白了。

此刻看他握着笔,好几分钟依然一个字没写,岳绍辉抬手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