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寄月答得漫不经心:“谁会不喜欢张良。”
荀引鹤捏了下她腰上的痒痒肉,江寄月差点就从他怀里跳起来,就听荀引鹤酸酸地道:“哦,原来你喜欢那样子的。”
江寄月道:“是啊,我就喜欢那样的,连相爷都会钦佩的张良,多值得喜欢,我能喜欢他,说明我眼光好。”
荀引鹤差点被气笑:“你眼光好,你能看上沈知涯?”
江寄月过不去“为老不尊”这一茬,荀引鹤也一直对沈知涯耿耿于怀,他始终是不服气的,江寄月看不上他却满眼都是沈知涯,一想到那时看到的她在树荫下为沈知涯擦汗的场景,荀引鹤心里就堵得慌,酸水直往外冒。
江寄月被点到了死穴,不吭声了。
荀引鹤只得又哄她:“好了,谁叫我们卿卿太单纯了,才被沈知涯那样的坏种骗,是他太坏了。”
真真是实践了谁欺负哭的谁去哄这个道理。
江寄月到底还是有点不服气,斜眼看他:“我敢说,换成是你,你也会被骗。”
年少相识的沈知涯寡言少语,却很上进,明明身为下贱,却不似其他人般肯轻易认命,每天忙得跟陀螺似的,有时候都累病倒了,还要爬起来看书。
江寄月还记得有次沈母摔断了腿,小少年是如何用瘦弱不堪的肩膀背着沈母走了二十里的夜路,她那时提灯为他照明,看着他额头上的汗,却从未有一刻觉得他是如此高大可靠。
大概人就是有点傻吧,看到沈知涯能如此照顾沈母,就以为他以后也能一心一意待自己。
荀引鹤好脾气道:“是,你说得对,换我我也会被骗。”
但其实荀引鹤知道他不会,香积山太过安逸,没有波澜,也没有诱惑,所以验不出人性,不似荀家。
荀引鹤眼眸中的嘲讽一闪而过。
这次是江寄月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重新把张良捞了回来:“若换成是你,你会选择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刺杀始皇帝?”
荀引鹤道:“你就这样肯定我会去刺杀。”
江寄月道:“你既然能留下这样的批语,想来你是赞赏张良的行为,所以应当会。”
荀引鹤却摇头:“不,我不会。”
江寄月有些困惑。
荀引鹤道:“比起大召的臣民,我更需要记得我是荀家的子孙,本朝的皇帝都是世家扶持起来的,没道理为他殉葬,所以如果大召真有日薄西山的那天,荀家会想办法扶持下一个君主。皇帝可以换,世家不能倒。”
江寄月道:“不对吧。”
荀引鹤道:“有何不对?我从小受这样的教育,从来不觉得这有何不对。”
“你若是觉得都对,也不会读到此处觉得酣畅淋漓,而是会嘲笑张良的愚蠢,何况你现在也是这样做的,”江寄月道,“你分明在散荀家家财,刺杀世家,为大召续命。你没变啊。”
荀引鹤听得觉得有雷在耳膜处震震作响,他道:“我没变么?”他把江寄月搂得更紧了些,抵着她的头顶,道,“其实很多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自己面目模糊,像是只是一个符号,一只没有思想的虱子,只要沿着裤缝乱爬就好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是谁,又何谈变还是不变。”
“可是哪怕只是一只虱子,它也想有一颗太阳,想有光辉沐浴在身上,晒掉那些污秽浓垢,所以卿卿,你不要离开我,你无论去哪儿,我都会找你回来。”
第35章
江寄月觉得荀引???鹤这话没法接, 便换了个话题引掉他的注意力:“你竟然看过《大人先生传》?”
阮籍的《大人先生传》言辞辛辣,把虚伪的礼教与世家盛行伪君子风气痛骂了一遍, 虽然各世家秉持着你骂我又奈何不了我捧你还显我大度的心态没把它列为禁书, 但荀引鹤作为荀家家主竟然引了其中最狠的一句话来自我批判,实在令人瞠目结舌。
江寄月觉得越发看不懂荀引鹤了。
荀引鹤眉眼很淡,道:“没什么不好看的, 不然还真以为是束身修行,日慎一日,其实不过是把裤/裆烂棉花当吉宅, 行不敢离缝际, 动不敢出褌/裆,自以为得绳墨也。饥则啮人, 自以为无穷食也。”
这是看过几次,才会那么长一篇文章, 连原句都背得下来,可江寄月觉得仍旧觉得割裂:“你认不认同阮籍说你们, 假廉而成贪, 内险而外仁?”
荀引鹤道:“我无话可反驳。”
江寄月双目圆睁:“你既认同, 为何不悔过, 还要如此行事?”
荀引鹤在外高洁清正, 可私下所做的事样样不够光明磊落, 对她自不消说了, 就是沈知涯件事, 虽则江寄月得承认她有痛快到,但抛开私仇单看荀引鹤报复的手段, 也不能否认其中的狠毒凶辣, 是常人所不能想, 他却轻描淡写,并不当回事。
江寄月不害怕他的手段,却惶恐于他的心境。
荀引鹤道:“阮籍嘲讽的每一句话都认可,你还忘了后面那句罪至不悔过。”
明明罪大恶极却不知悔过。
江寄月沉默了会儿,大约觉得实在无语,荀引鹤道:“我就是这样的人,卿卿,如果你与沈知涯恩爱,我尚且能说服自己放过你,给你自由与爱,可是你不仅识人不清,还孤苦无依,我便再也没有理由忍耐下去了。我试图做过真正的君子,可我做不到。”
江寄月道:“你说你是虱子,没有一个人愿意做虱子,可若如果你罪至还不悔过,你就彻底做不了人了,这种罪恶,不是太阳晒晒就能晒没了的,得靠你自己啊,荀引鹤。”
荀引鹤道:“卿卿你还是太天真了,江先生与陶都景是真正的君子,但他们一个为流言所伤,一个凌迟而死,反而是我这个伪君子登得高位,为他们善后。这不是一个能留住君子的世道,荀家也不是一个能养出君子的家族,所以我才只能做虱子。”
荀引鹤是复杂的,他坏,他强辱逼迫江寄月,以阴毒的手段折磨沈知涯。
可他也好,是他在变法失败后的两年做主开仓放粮,减轻赋税让百姓修生养息,在用人上也知人善用,绝不举贤为亲,也不排除异己。
把林欢这个世家出身的高官扔进刑狱中彻查,又启用凌颂那种硬骨头清流,只在后宅中的江寄月还不知道荀引鹤为此面对着多大的压力。
所以她不能理解荀引鹤话语里的沉重,她只是单纯觉得荒诞。
荀引鹤却换了个姿势,搂抱着江寄月,把头抵在她的肩窝中,道:“我并不否认我的恶,我也尽力让自己向善了,可是我知道我做不了善人,恶才是我手中最锋利的长刃,能让我所向披靡。我一旦放下了恶,拿起了善,我会被生吞活剥的。”
所以我才需要你。
只有你在,在我拿起屠刀屠灭他人九族时,才会于血流漂杵中想起枝头颤颤巍巍开着的一点丹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