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说荀引鹤什么都有,名利权色,皆唾手可得,可那时荀引鹤真切地觉得,他不如沈知涯富有。
到了午时,辩学结束,听众都围了上来,或许是为了探讨问题,或许只是想求个字,只有沈知涯逆流出了屋门。
只见廊檐之外,树荫之下,江寄月踮着脚,用浸了溪水的帕子替沈知涯抹着汗珠,她望着沈知涯盈盈的目光,是晨间滴落的朝露。
荀引鹤别开了眼。
如今那幅画面再次袭来,生动得让荀引鹤哑口无言。
他又凭什么,敢忘记那些青梅竹马的情谊呢?
见着江寄月疲倦的目光,手上的伤痕,便想当然地觉得沈知涯对她不好,迫切地问着,只为了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就为了心里那点私念。
但沈知涯刚才不也重申了对江寄月的爱???意么?
江家遭难时,沈知涯不也娶了江寄月么?
小夫妻明明恩爱着,偏他如个小人般,阴暗地疑心猜测着。
荀家清正的家风与诲人不倦的圣贤书,究竟是怎么教出他这么个面容丑陋的东西来?
荀引鹤重新看向了沈知涯:“你为何一定要留在上京,进入翰林院?”
沈知涯道:“按例不该如此吗?”
荀引鹤道:“若是按例,我也做不了这个丞相,朝堂之事,本没有什么旧例。”
沈知涯心底沉了下:“相爷的意思是,我无论如何是留不下来了。”
荀引鹤道:“你要知晓,你是破例才被拔了状元。”
这番话如颗巨石惊起沈知涯心湖的滔天巨浪,这些日子来,他所骄傲的,所依仗的资本原来都是假的吗?那他算什么?
沈知涯面无血色。
荀引鹤道:“圣上垂怜江左杨,想恢复香积山书院的声誉,所以才对你寄予厚望。我劝过,没有劝住。”
竟然是为了江左杨?
他怪了江左杨这么些日子,一直以来以为是受香积山所累,却原来他才是真正的助力吗?沈知涯想到在江寄月面前肆无忌惮说得那些话,如芒刺背,有些羞恼。
荀引鹤道:“但我也告知陛下,你才学平平,却有傲气,若是提拔你到与你不匹配的位置,恐怕会有祸事。况且科考做官,一为天子分忧,二为万民纳福,要想报国不一定要进翰林院,外放做了父母官,既可以历练,也可以磨你的性子,等做得好了,亦可升迁回京。你觉得如何?”
荀引鹤说得坦白,因他必须要警告沈知涯,切莫妄为,如今江寄月是他的妻子,与他是一损俱损,千万不要因他连累了江寄月。
可沈知涯只觉他的里子面子都被人戳了个透,他在荀引鹤的目光下,窘迫得像个赤/裸的人。
荀引鹤只需轻描淡写几句话,就剥去了他所有的尊严荣耀。
才学平平。
空有傲气。
不配高位。
每个字都是在沈知涯的心上刮刀,他再平平,也是凭本事考到了上京,也是有功名在身,可是怎么在荀引鹤眼里,他就这样一文不值。
“我明白了,多谢相爷指点。”沈知涯坐不下去了,他觉得自己快被荀引鹤的目光逼疯了,他起身告辞,离开的步履踉跄匆忙。
他走得太急,倒是把江寄月落下了,江寄月匆匆向荀引鹤告辞。
荀引鹤道:“沈夫人。”
江寄月回头,荀引鹤手扶椅背,坐在楠木交椅上,先前还觉得富丽堂皇的装饰却和他的气质异常融洽,他好像在这里坐了很久,从过去,到将来,他会一直是荀家的基石,长绵世泽,丕振家声。
他道:“沈夫人忘了,那年我上山迷路,是沈夫人引我上山。”
那把清冽的嗓音穿过整个正堂传来,像是穿透了经年的岁月。
荀引鹤叫住她,竟然只是讲了句这样无关紧要的事。江寄月有些心虚,觉得大约是他看穿了她之前的谎言,所以想要刺破她的虚伪罢。
江寄月赶忙福礼退下,这次相府一行,她表现得真是一塌糊涂。
一直到江寄月的背影消失在眼前,荀引鹤仍旧坐着,像是要坐到天荒地老。
婢女上来收整茶具,有人过来请他:“国公爷请相爷过去。”
荀引鹤这才起身,他走出去,婢女把茶具都收了下去,于是一切了无痕。
成国公在书房外等他:“怎么去了这样久?”
荀引鹤道:“那个姑娘成亲了。”
“什么?”夏云辉愣了一下,好久才反应过来,荀引鹤是在回答他,关于两年前无疾而终的婚事的问题,“真有姑娘瞧不上你,拒亲了?真是叫人大开眼界。她嫁的是谁?不是王公贵族我可不服。”
荀引鹤道:“她所嫁之人虽配不上她,却是她喜欢的人。”
夏云辉张了张嘴,有些讪讪道:“好吧,喜欢抵万金,这就没法说了。”
他想幸灾乐祸番,荀引鹤顺风顺水长到今天,夏云辉从小活在这个‘别人家的孩子’的压迫下,好容易看到荀引鹤遭一个挫折,正想取笑一下他,可是看到荀引鹤的神情,他就觉得不合适了。
荀引鹤看上去真的很难过。
夏云辉挠了挠头:“要是换成别人,我就鼓动去抢了,可是以你的性子,还有你家的家风,你根本没可能这样做,对吧,那就只能等人家守寡?嗐,何必呢,天涯何处无芳草,喝两顿酒后,你就会知道什么喜欢啊情啊爱的,都是最无聊最不要紧的事。”
荀引鹤道:“要喝酒,你自己去喝。”